”许棠声音很轻,一出口就散了。
梦里她还很小,周险也很小,就比她高半个头。周险骑着车,晃晃悠悠,她一脚一脚踩着周险的影子,也跟着晃晃悠悠地跑。夕阳一泻十里地,半条渡河都在发亮。她一声一声喊,周险,周险,家里今天蒸馒头,你跟我回家吃饭好不好哇。周险不回头也不说话,继续骑着车,过了堤岸,过了石桥,过了田畦……四周野草疯长,半个太阳落下去,那路仿佛无止无尽。周险不停,她也不停,跟在后面一声声喊,周险,周险,家里的青蛙产了卵,你跟我回家好不好哇……
直到醒来,她也没能追上周险,没跟他说上一句话。
“姐……”
许棠低头,手遮着眼睛,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得跟他分开……”
说好了彼此之间再无他人;说好了他要是冲动,她得拉着他;也说好了命是她的,别人谁也不能动……
第二天清晨,许棠精神稍微好些了,但胃口仍是不好。王姨看她病怏怏的模样,便又忍不住宽慰她:“别着急啊,感冒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
许棠不说话,眉心微微攒了攒。
王姨替她冲了感冒冲剂,递到她手边。王姨做事细致,手里的药不凉也不烫。许棠喝了一口,忽觉胃里一阵翻腾,她忙将杯子放回王姨端着的盘子里,飞快冲进厕所。
许棠干呕了一阵,漱了漱口,浇水洗了把脸。
王姨跟过来立在浴室门口,眼神意味深长。
许棠转过身来,脸色苍白,颊上挂着水滴。连日来忧心焦虑,又生了病,她脸本就小,此刻更显得消瘦得没有人形。
王姨走过去,忽伸出三根手指捏着她的手腕。
许棠莫名其妙,“王姨?”
王姨捏着不动,过了片刻,骤然睁大眼睛,“小许,你是不是怀孕了?”
许棠脑中空白了一瞬,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立即摇头,“不可能!”
王姨紧盯着她,“你上回来月经什么时候?”
许棠想了一下,本已苍白的脸立时血色顿失,她伸手扣住了背后大理石流理台的台沿,顺了顺呼吸,“我……”
王姨拍了拍她手掌,笑说:“这是喜事啊,赶紧告诉小周吧?小周也是的……出这么大事儿也不在跟前。他还在忙生意?”
许棠顿觉心脏似是被细密的针尖扎过似的,一抽一抽地疼。
如果真是怀孕了,算一算时间,恐怕就是在周险生日那天怀上的。
许棠轻轻抚着自己仍旧平坦的小腹,内心五味杂陈。
王姨瞅着她,“要不我帮你安排车,送你去医院做个检查?”
许棠眉心蹙拢,又缓缓舒展,“王姨,这件事,能不能麻烦您先跟别人保密。”
王姨虽不理解,但还是点了点头,“我学过点儿中医,但也不管百分之百确信。我托人下山去给你买点验孕试纸,你赶紧回屋把厚衣服穿上,别一会儿感冒又加重了。”
待王姨出去之后,许棠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天色昏沉,雪已经停了,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她头轻轻靠着玻璃,长长缓缓地叹了口气。
她想到当年抱着盒子脚步蹒跚的少年;想到她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时从耳畔飞速略过的风;想到离开渡河镇那日清晨,一列的车队为她送行,万山岑寂,缄默不语。
想到这些,让她在炼狱般的绝望之中,恢复了一丝勇气。
不管怎么样,她得为周险打算——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他在这世界上,真正血脉相承的亲人。
当年周险有句话说得很对,她的确不满足于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她想亲自成为那个温暖他生命的人。说她圣母情怀也好,愚蠢天真也罢。每个人降落和离开这个世间,都是孑然一人,但在一生之种,有人天生拥有无尽的温暖,有人却命如草芥,在狭窄岩缝中苦苦求生。
她并非强大,更不曾富有,只是恰巧比周险幸运那么一点。这份幸运,让她情愿成为一根火柴,点亮他瘠薄而寒怆的人生。
不知过了多久,王姨端着半碗熬好的鸡汤上来了。她看着许棠倚在窗前,身形单薄而娇小,衬着窗外灰白的天色,仿佛一朵冻馁的白花。
王姨将汤碗放在桌上,轻轻喊了一声。
许棠转过头来看着她,目光湿润却又明亮,仿佛一朵烛光,在寒风中摇摇曳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