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杨没说什么,又喝了两杯,仿佛向谁致敬。
“有时候我挺羡慕你们的,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只要关心阳光和空气就好了,没那么多突如其来使人措手不及。”李寻欢终于一饮而尽,“我他妈好怕下一个死的就是我啊!”
“你不会忘了我们当年散伙时你写给我的觉悟了吧?”卡拉·杨盯着他的眼睛。
我知道再多金子也只能埋进土里,我知道亲朋好友以及妻、子总会死去或者为我送葬,我知道一切快乐、悲伤、痛苦、幸福、屈辱、荣誉都容易飘散,我知道这一切。但我依旧投入其中,只为这一句话,只死死争取说它的资格。“我知道,人生如梦。”
“你还敢说,你丫的文艺青年当年写了些狗屁不通的东西,根本只是在臭屁自己的文艺罢了吧!”
卡拉·杨写的是——迎着朝阳,那背影是辉煌的。一转身,便是茫茫人海。
“难道你不是从茫茫人海中归来的吗?”卡拉·杨举起酒杯。
李寻欢挥挥手并不配合他,反而回头跟尤埃说起话来,“你说你小子还真能忍,要是我常年待着这个老气的岛上,早就跳海超生了。如果亚当和夏娃和你一样,那就没有现在的人们群众了。”
“亚当和夏娃是被赶出来的,别暴露自己没文化的事实了。”尤埃鄙视道。
“少年啊,要有梦想。”李寻欢故作严肃。
“切!实现不了有屁用啊。”
“不了就不了呗!梦想,它起码是一种心态。”
“我只知道地球每天转个不停,没听说过心态可以一百年不变,也不觉得哪种心态是生命的必须品。”
“你看看你们,把一个大好青年摧残成什么鸟样了!”李寻欢对着卡拉·杨啧啧叹息。
没想到这回卡拉·杨不再沉默,也是叹了口气。他递给尤埃一杯酒,“有些话我是想在你成人礼那时再说的,你的确应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无论怎样,只有在风雨、灯火里摸爬滚打过的人才有资格拒绝锦绣山河、繁华市景。你真的对外面世界没有一点好奇?”
“喝酒伤身体。”尤埃将酒杯推了回去,他从不刻意喝酒。此刻,他选择离开,他受不了两位老人的催促,他已经因为康妮·苏而感到烦恼。
“喂,别走啊,小子。”李寻欢对着离去的尤埃喊道,“如果想要在成人礼那天告别处男身,尽管跟大爷讲啊。”
“去你的,撒泡尿照照镜子吧!”
这时候康妮·苏正好从门口经过。
尤埃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将她挽留,他现在需要一个陪伴的人。这些天来,在康妮·苏的热情轰炸和今日李寻欢与卡拉·杨的奇袭下,他的心态的确产生了混乱。
但康妮·苏显得很冷漠,失去了往日的热情。不,应该说她的热情正在生闷气。毕竟尤埃是变相拒绝了她的表白。
被无视,一袭香风擦肩而去。这更加凌乱了尤埃的心情,某种酸楚已经阔别多年了。
为什么,昨日还相随漫步的人,今日却隔着两个世界?
*
[8]关于都市
(前言:都市到底是黑色的还是白色的?请不要给我确切的答案,因为它不可能是黑白分明的。)
年迈的岛屿,下雨了。算是礼物。
康妮·苏从床上起来,发现舞会已经开始了。
她这时才从尤桑口里得知,今日是尤埃的成人礼。天哪,尤埃从未跟她讲过。所以当她穿着睡衣走出大厅时,面对近百张陌生的面孔那诧异的眼神,尴尬到了极点。
“臭家伙!居然敢玩我!”康妮·苏狠狠地涂抹着口红,一想到刚刚在那么多同龄人面前出了丑,就越发踢死尤埃。
那近百个年轻人中有数十个是尤埃童年的玩伴,都是共同吹着苏萌莱特其拉小岛的海风长大的。只不过五年前都去了外面世界接受学校教育,如今重回故乡,替尤埃庆生。还有数十个是跟岛上的老人有渊源的战友的后代,但不认识尤埃。
本来李寻欢是准备搞个热辣奔放又亲近自然的篝火晚会,但是天公不作美,只好收拾了大厅布置舞场。而康妮·苏成了贪睡的猫咪,怎么也吵不起来,这都是老天爷的错啊,雨天睡觉实在太舒服了。
收了礼物,切了蛋糕,唱了生日歌,舒缓的音乐便来了。
朋友相聚,自然少不了缅怀过去。但尤埃不是一直存在他们的过去中,当话题从童年过渡到青春,尤埃像是闯入了大都市的山顶洞人一般,一无所知,而他的青春又是老调重弹。
年轻人聊着各自的校园、女友、服装、电子产品、旅行、永远不够花的money之类,已经没有心思注意到尤埃眼里苏萌莱特其拉的风景。
更有以前不太和好、如今依旧骄傲的抑或完全不认识尤埃的人对于尤埃的无知冷嘲热讽起来。而尤埃根本无力反驳。
他对都市只有道听途说。他甚至连手机都没有。
无疑,他年轻的朋友们正带着某种优越感鄙夷着某棵苏萌莱特其拉小岛的树。
说不清人怎样算是变了,只是年来月去就难以理解了,当初怎么会喜欢上那些东西那些人?当初怎么会幼稚到以为眼前就是全世界?在你来不及喘气的时候,时代变了。
尤埃还滞留在深蓝的海中央,而朋友们全都扑入了灯红酒绿的都市,并各自乐在其中。
直到康妮·苏的出现,吸引了所有年轻人的眼光,尤埃才有空闲撤回僵硬的微笑。
康妮·苏为了尤埃盛装打扮,粉红高跟鞋,白色碎花裙,紫水晶项链。这已经是她所带来的最不休闲的服装。
年轻人总是蜂拥美丽的人儿,管其他人生日还是死去。康妮·苏一下子就被一帮荷尔蒙极其旺盛的雄性给包围,她的眼光被挡住了,怎么也找不着舞会的主角。
康妮·苏不擅长这种社交场所,根本不是那些花花公子的对手,像是斯大林被纳粹围困着。但她的笑容真的很美。
“这帮臭小子,就这德行,没心没肺啊。”李寻欢悄然来到尤埃身侧,才让尤埃显得没那么落寞。
尤埃跟着李寻欢去外边透透气。
尤埃是真的感到落寞,除了朋友的巨变和都市人的浮华使他格格不入外,还有康妮·苏现今对他人洋溢的笑容以及昨天对他的淡漠之间太过分明。
姑且用这么一段话让你明白他的心情吧——
遇见白色碎花裙的女子,但我在雨中枯萎。花和影,永远是一个高高在上,另一个默默无闻。
尤埃的情愫,加上外面世界的冲击,渐渐杂糅了卑的阴影。
“是不是感觉别人都变了?”李寻欢道。
尤埃静静地饮酒,代表默认。
雨水淅沥沥、哗啦啦没有弱过,暗寂阴冷的户外与温亮热闹的室内,一墙隔着两个世界。
“我第一次回来也是这种感觉,岛上的人都老了,真的老了,忘了过去追求的信念。我的成就在很多人眼里成了色即是空。只有老杨那家伙还是斤斤计较一杯白开水的钱,他尊重我的付出与收获。”李寻欢苦笑,“而你和我那时一般,只是少数,难听点叫做圈外人······”
“不是说外面的世界丰富多彩吗?为什么所有人都能有共同话题?”
“你错了,那帮乌合之众算不上见识了外面的世界,他们不过是从一个小岛去到了另一个监狱,吃大家都吃的东西,买大家都买的东西,玩大家都玩的东西,聊大家都聊的东西。只要有着同类,就是猪圈也可以看做天堂。”李寻欢很鄙视道,“他们不过是清一色的玩偶,用来取悦某些人物,赚取同情,可怜还自以为是独立的存在。”
“你这样说我的朋友,真的好吗?”尤埃打趣道。
“只是曾经的朋友。”李寻欢耸耸肩。
时间流转,明灯暗了下来,换做浪漫的昏黄。圆舞曲开始骚动,勾引众人的舞步。
仅十几秒,一阵骚动莫名其妙地发生,致使音乐立马刹车。李寻欢和尤埃赶紧进屋去看。
康妮·苏倒在人群的中央,举目四望找不到援助。认识她的老人都静静坐着打瞌睡,并不知道正被人欺侮的是她。而在她身前那个嚣张无比的青年似乎正是罪魁祸首。
不是说其他年轻人没有骑士精神,只不过大家都知道这二世祖家里是卖军火的啊,脾气很不收敛。况且也没人真的认识康妮·苏。
但有人比他脾气更大,李寻欢已经拿起两个酒瓶准备抽那二世祖。
但又有人比李寻欢更加恼火,尤埃顺理成章抢过李寻欢手中的两个酒瓶砸在那二世祖的后脑勺上。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电影里的酒瓶只不过是道具,现实中是很难砸碎的。但这不代表那二世祖就能快快乐乐地欺侮良家闺女还安然无事。他已经头破血流,还得承受尤埃鞋底的怒火,他像是蟑螂一般被狂踩、怒踢。
康妮·苏惊呆了,从来没想过尤埃还有这么狂暴的一面。
那二世祖的老爹一世祖终于听出悲惨的哭喊是自己儿子发出来的,心都慌了。但他还是动弹不得,只因为卡拉·杨端着酒来到他身边,对他说年轻人的事就让年轻人去解决吧。那淡淡的微笑绝不是威胁,而是告诉一世祖,你他妈要不是看在你去世的老爸是战友的份上,你父子今天就别想健康地离去,别给脸不要脸。
但二世祖的马屁朋友不少,一帮井底之蛙的确瞧不起尤埃这个岛民,纷纷上前插手。可是尤埃曾经的朋友又怎么能丢这个脸?于是两帮人就在浪漫的圆舞曲中贴身肉搏起来,谁也分不清谁了。
老人家们看着这帮兔崽子肆意闹哄,也不再打瞌睡了,纷纷记起四十年前,在卡拉·杨的婚礼上,李寻欢作为一名曾经失败的求爱者闹起婚来,也是引起了一场大乱斗。只不过老人们都上过战场,所以打起架来比眼前这帮娇生惯养的小白脸鼻青脸肿多了。
“年轻真好。”尤桑悄然滚着轮椅到来,她的脸色不太好,带着苍白。她开口说了舞会开始以来的第一道命令,“但是也不能玩疯了啊,这样可太吵闹了。”
“领命!”一个俄国老人对着尤桑敬了个军礼,然后从桌底下拖出一把AK47,对着天花板一阵扫射,好不爽快!
如此全场搏斗的人再也无人动弹。除了尤埃,他还在踩着那个可怜虫。除了康妮·苏,她全力想要拉开愤怒的尤埃。
但所有老士兵都像看着猪一样看着这个年轻时候外号为“屠夫”的冲动家伙,无言中好像在说,“弄坏长官的天花板看你怎么赔!”
这真是一场狂欢,以至于尤埃怎么也停不下怒脚来,但他最后还是猛然转身紧紧抱住了康妮·苏。这算不上表白,只代表那句“我很在乎你”。
李寻欢很有经验地把灯光关到最小,同时切换了一首极慢极慢的歌曲。愿此刻天长地久。
直到午夜的钟声敲响,尤埃成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