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将萝卜头放出去,他就后悔了。
不应当写这一句的,显得他插手皇帝的私事,还显得他矫情。拿绝交做威胁,简直是七八岁的孩童才会做的事情。
他当时就想把萝卜头追回来,但是荣宁公主又来了,他没有办法,只好任由萝卜头飞去永安。
现在傅询回信来了,他只希望傅询假装没看见。
给彼此保留最后一点体面。省得日后相处,傅询总拿这件事情笑话他。
他拿着小竹筒,走到挂着油纸灯笼的船头,那纸条取出来。
傅询的回复也很简单,只有一句话:“你放心。”
不过他照着韩悯的那幅小画,也画了一幅。
韩悯画了一个咬牙切齿的表情,还画了几团火,可谓是十分抽象,也难得傅询能明白他的意思。
傅询将他原本的画描了一遍,又画了一个小扇子,给他扇扇风,让他消消火。
那几团火焰,果然小了一些。
他还挺懂得画,韩悯面色一滞,随后把纸条收进怀里。
这时才觉得站在船板上有些冷,他拢了拢身上的衣裳,带着萝卜头回了船舱。
洗漱完毕,韩悯回到船舱里。
船上房间不少,但是他们几个都在较大的房间里挤着。
他进去时,小剂子正在灯下描字帖,卫环在一边看,时不时伸手点一点,告诉他哪里写错了,哪里写得不好。
小剂子觉得他烦,但是知道他识字,也憋着一肚子的火问他。
这时卫环才在他那里扳回一城,得意地挑挑眉,教他写字。
柳停坐在一边,摆弄手里的九连环,见韩悯来了,便朝他招招手。
韩悯在他身边坐下,用巾子擦了擦脸。
只听柳停道:“你身边这个小剂子,从前在柳府没怎么注意过他,原来他也这么勤奋。”
小剂子有些不好意思:“柳公子说笑了,我不过是闲时才写两笔。”
韩悯却道:“你一直很勤奋。”
小剂子笑了笑,低头描红:“公子也笑话我。”
“不吵你了,你写吧。”
他转头,看看柳停手里的九连环。
“让我看看,师兄这是从哪里来的?”
“从你的包袱里掉出来的,还有一堆,想来是杨公公他们怕你船上无聊,特意给你塞的。”
小剂子写字,卫环一个劲儿地在旁边瞅着。
韩悯也嫌他吵,略板起脸,道:“你别吵他,等会儿我一起教他。”
卫环瘪了瘪嘴:“韩二哥好偏心。”
韩悯摸摸他的脑袋,把杨公公塞给他的零嘴儿拿出来。
“拿去吃,堵上你的嘴。”
不多时,小剂子就描好几十张大字,交给韩悯看。
卫环往嘴里丢了一个杏仁,悠悠道:“学得这么快,怕是日后要做权宦。”
小剂子脸色一变:“你别胡说……”
韩悯按住他的手,挑了挑眉:“我看小剂子天性聪慧,心思正直,又勤奋肯学,比连学也不想学的小黑豚好得多。”
“那就让我也学一学。”
卫环丢下零食,挤到他身边。
他虽然习武,但是小时候也在学宫学过,看得懂兵书。
小剂子还在写大字,这些东西,对他来说自然是简单的。
韩悯也不再管他,专心帮小剂子看起功课,把几个不太好的地方圈出来,让他回去再改。又给他写了几幅字,让他回去再描。
布置完功课,外边就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
方才天色昏黑,此时下雨,也不奇怪。
韩悯便道:“明日再改吧,今天太晚了。”
他们这四个人,虽然韩悯与柳停是师兄弟,韩悯与小剂子、卫环也都十分熟悉,但却是头一回这样聚在一起。
船上的睡榻都是固定在地上的,都不高,这间房里有两个睡榻。
外边又下着雨,他们就预备今晚窝在一间房里过一夜。
原本韩悯与师兄在一处,后来发现卫环实在是太吵了,便把小剂子换了过来。
小剂子将被褥抱到韩悯这边,小声唤了一声:“公子。”
韩悯就往里边挪了挪:“上来吧。”
卫环枕着手,平躺着:“好像小时候,我哥带着我,和韩二哥、五王爷,还有圣上,冬日里挤在一间房里玩儿的情形。”
他开始怀念童年时光。
韩悯不大怀念,和朋友们待在一起是很好,但是那时候傅询总是趁他睡着了,拽他的头发。现在也一样。
卫环又道:“韩二哥,讲个故事嘛。”
韩悯闭上眼睛:“不讲。”
卫环不依不饶:“讲一个嘛。”
他想了想,笑着道:“那就讲一个三只小猪的故事,小黑猪的故事。”
卫环躺回去:“那还是不要讲了。”
闲聊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柳停讲了个鬼怪话本上的故事,红衣孤魂,配合着窗外雨声风声,把另外三个人吓得不轻,都躲在被子里,不住地发抖。
“师兄,你怎么也爱看鬼故事?”
“在学宫里从学生手里收来的,他们躲在被子里看,吓得睡不着,白日里就犯困,我也想见识一下,就看了一些。”
卫环道:“快说点其他的转移一下注意力,要不我们今晚就别想睡了。”
韩悯转头去问小剂子:“你怎么不说话?”
“我……”
韩悯想了想,翻过身,撑着头:“你学写字也学了几个月了,还没有考过你,我问你几个字。”
小剂子认真地点点头,将韩悯问的字,一一在手掌心写出来。
再问了他几个,韩悯就忍不住犯困:“学得不错,继续努力,先睡吧。”
渐渐地就没有人再说话了。
韩悯将傅询给他的长剑放在枕头前,一伸手就能摸到的地方。
他再翻了个身,侧躺着,将手伸过枕头,摸着剑柄上的刻字,安心地准备睡觉。
小剂子伸长手,要帮他把被子往上扯一扯。
韩悯道:“不用管我,你睡吧。”
但他还是习惯了这样伺候别人,半夜醒来,下意识要帮韩悯盖被子。
韩悯迷迷糊糊地推开他的手,把叠在里边的另一床被子抱出来给他:“你是不是冷了?”
这日夜里,小剂子盖着两床被子,热得出了汗。
他看着韩悯的后脑勺,心道,韩公子人真好。
他暗中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回报公子。
江上行船,夏初不时下雨,又延缓了行程。
就这样在船上过了八日,韩悯闲时教小剂子识字念书,偶尔也教卫环看看兵书。
吃完杨公公给他准备的零嘴儿,船只就靠了岸。
这日清晨,抵达桐州北边的一个码头。
下了船,再有两个时辰的路程,便到了桐州。
定了来期之后,韩悯就给家里人写了信,料想家里人此时也都在等他。
那时傅询虽然把城中韩家祖宅的地契还给了韩悯,但是韩悯还没来得及让家里人搬进去,就赶去永安,所以他们仍然住在桐州城外的那做小宅院里。
白墙黛瓦,竹影深深。
韩悯在马车还没停稳时,就跳下地,快走几步上前。
那时正是午后,他的兄长韩识,坐在轮椅上,就在正门里,陪六岁的韩佩玩儿。
而韩佩背对着他,好像是从外边摘了什么花儿草儿的,正拿给韩识看。
“大哥哥,你看这个,这个叫做什么,还有这个……”
韩识一早就看见跳下马车的韩悯,刚要说话,却看见韩悯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还“嘘”了一声。
他了然地笑了笑,若无其事地低头与韩佩说话。
韩悯小跑上前,站到韩佩身后,双手往前一搂,直接把他抱起来了。
他大喊:“坏人抓小孩啦。”
韩佩忽然发现自己双腿离地,惊叫一声,使劲蹬腿,呼唤韩识:“大哥,快救我啊!”
韩识摸了摸脸,忍住笑,十分配合韩悯,急切道:“这位壮士,有话好说,你想要什么?我们马上就去准备,还请你把我三弟放下。”
而韩悯抱着韩佩,往后退了几步,作势要把他带走。
“我不要别的,我就要这个小孩。我已经有一个哥哥了,正好还缺一个弟弟,他以后就给我做弟弟吧。”
“我不要,我不要!大哥,救我啊!”
韩悯清了清嗓子,笑着对他说:“小朋友,你不要担心,我是桐州城黑风寨的老大,你跟着我,每天都可以吃糖,吃多多的糖。你看你们家这么穷,你肯定不能天天吃糖。”
他自然不肯,急得皱起小脸,快要哭了,喊道:“我不要吃糖!二哥哥,你怎么还不回来啊!我都要被别人抓走了!二哥!”
韩悯低头,用脸颊碰碰他的脸,问道:“我是谁?”
“你是黑风寨……”
韩佩一愣,声音好像有些熟悉。
他扭头看去,韩悯朝他笑了笑,看清是谁之后,忍住眼泪,板起一张小脸,抱怨道:“二哥,你怎么能这样?”
韩悯抱着他:“你变重了,抱不回黑风寨了,走到一半就得把你放下来歇一会儿。”
“才没有嘞。”
“就有。”
争论了一会儿,韩佩反手搂着他的脖子,小声道:“那就变重了一点点吧。”
此时小剂子与卫环去安置马车与行李,只有柳停和韩悯站在一块儿。
他看见柳停,凝眸看了看他。
两年之后,头一回看见自己这个小外甥,柳停朝他温和地笑了笑。
他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韩佩就收回目光,对韩悯道:“二哥哥,又有个男的来了。”
柳停表情凝固,韩佩浑然不觉,只黏着韩悯,跟他讲家里的事情。
“二哥哥,族兄过来照顾我们了,不过我觉得他不如你好,他不陪我玩儿。爷爷闲着没事,又教我念书,我已经念完三本了。”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大声道:“对了,二哥,你的床铺和书里会长钱!我们帮你整理房间的时候,在你的床上发现了好多好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