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几乎立刻就将如意幼时的记忆唤醒了——“我比我的姐妹们低贱些。”小的时候她也曾无数次的想为什么,为什么她永远得不到她阿爹的赞赏,永远得不到公正的平叛。她蹲在花园亭子背后逗弄流浪的黑猫,亭子那侧宫女们碎碎的说着闲话,“舞阳公主是个野种。”
“后来我找到了我的生母,向她求证。结果略有些令人失望——我确实是我阿爹亲生的。但因为我是庶子,生母是个胡女,所以天生就比他的嫡子们卑贱些。”
顾景楼忽的笑起来,“你也常有这种疑惑吧。先皇那种脾气,我可不信他能对你一视同仁。”他说,“我们俩很像。”
“可是我跟你不一样。”他又说。
说像的也是他,说不一样的也是他,这个人简直前言不搭后语。
但如意确实听懂了——关于他们究竟哪里像,又有哪里不一样。
“我无法认可你的做法,估计你也很难认可我。”顾景楼道,“我仔细想了想,觉着我们两个确实不太合适。所以以前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你就忘了吧。”
如意:……混蛋怎么说的好像她被始乱终弃了一样!
“莫非我们还有过什么约定不成?”
“啊,上钩了,上钩了!”顾景楼忽的拽着鱼竿叫起来。
这一次如意没有打扰他,任由他顺利将鱼提上来。
但他捏住鱼身,将鱼钩解下来,笑道,“真肥啊。”却并未往鱼篓里放,而是随手又抛回河里去。
如意道,“不留着吃吗?”
顾景楼笑道,“这鱼不能吃。”他兀自挂饵,自言自语般道,“万一从鱼腹了吃出头发、指甲,得多恶心。”
如意脑中霎时又是战场上横斜的尸首。十里坡在河的上游,正是上游无数的尸首滋养出河中远比往年肥美兴旺的鱼群。
这一年来她见多了这样的场面,这一刻却忽的有些无法忍受,不由移开了目光。
顾景楼再度将鱼钩抛到河里,仿佛忘了他们之前的对话,扭头道,“对了,还没问你,急着把我抓回去到底有什么事。”
如意噎了一噎,道,“……也没什么事。”
“那就和我一起钓会儿鱼吧。”顾景楼懒洋洋的抱住脑袋,往身后石头上一靠,道,“横竖就算回营,也没什么正经事干。”
如意又有些烦躁,道,“仗还没打完,怎么会没事干?”
顾景楼眯着眼睛,轻松闲适,“已经打完了。剩下的,都不是需要在战场上结局的事了。”
如意道,“怎么说?”
顾景楼扭头来看她,“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居然这么蠢。”
如意:……冷静。
虽这么寸她,但顾景楼还是噙着笑,娓娓道来,“徐仪已经打到建康了,临川王更是把李斛本人杀得精锐尽丧、丢盔弃甲。就算放李斛回到建康,又能怎么样?”
李斛大势已去,无力回天——这一点如意当然知道。
“天子——”如意顿了顿,终究没想出旁的称呼,“天子还在建康,不能再落入李斛的手里。”
“那么该落到谁的手上?”顾景楼斜眼觑她。
如意又噎了一噎。她私心希望维摩和二郎能兄弟和解,可是她尚没天真到这种地步。对维摩而言,被二郎解救只会觉着生不如死。对二郎来说,纵使维摩身居宝座,他也很难甘心对维摩低头。
这兄弟二人,到底是走到这一步了。
顾景楼道,“徐仪也在建康,他至少不会让李斛把天子掳走。所以就算李斛回到建康又怎么样?”
“……他会称帝。”如意说——她想她到底还是把这句话给说出来了,“我见过他,”时至今日李斛当日的嘴脸依旧清晰如昨,她说,“他会杀了维摩,称帝。”
顾景楼又眯起了眼睛,他后仰着,看着渐渐两起暮星的天空,“真巧,我也见过李斛。我也这么觉得。”他说,“你不觉着,对临川王而言,这正是最好的结果吗?”
如意久久不做声。
顾景楼便说,“这才是世事该有的模样。”
天渐渐的黑了,林中虫鸣,萤火虫在水滨飞舞。顾景楼拉了斗笠遮着脸,钓竿随意的摆在一边。
如意终于站起身来,踩了脚蹬子上马。
马嘶声起的时候,顾景楼忽的再度叫道,“如意——”
如意勒住马回过头来。
顾景楼捏着斗笠,依旧闲适的半躺着,仿佛自言自语,“这个世道并没那么善良、那么讲道理。不是说只要你心安理得,俯仰无愧,旁人就会认可你、善待你。你得握住权力,学会保护自己。当然,如果你基本上无欲无求,随便旁人怎么摆布你你都很容易安适、满足,那就当我没说吧。”
如意道,“无论世道如何,人都得守住本心。有欲望并不是什么坏事,想要改变以往的处境,填补内心的不足,更是人之常情。可要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天理人伦,万人生死,终究会为世人唾弃。为天下人唾弃却最终能得其所哉的人,我遍读诗书,从未见过。”
他们片刻对望,随即各自了然一笑。
这最后的互相忠告,他们确实都听懂了。
顾景楼再度用斗笠遮面,如意转身,策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