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好转的征兆,如意不愿打击她难得恢复的自尊心,便不戳破什么。
可没几日之后庄七娘便提起,郑婆的孙子“有心进城找些差事,就是不知道该托谁帮忙”。开口求如意帮忙,她显然也心中惴惴。眼睛如惊鹿般,手脚俱不自安。
如意对上她半盲的双眼,亦说不出拒绝的话。便道,“我倒是知道有掌柜的在招工。可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取用,得先考试。选拔虽严格了些,可待遇很好。不知他愿不愿意。”
庄七娘很高兴。如意心下稍慰,又有些心疼她——庄七娘大概从不知道贪婪是什么。她固然一世悲苦,可也一直自食其劳,从未想过走什么捷径。可她这样的人,往往也过得不好。
郑婆的孙子没通过考试。郑婆又来向庄七娘抱怨,“那掌柜的根本就不给大姑娘脸面,明知道我们是大姑娘推荐来的,还故意刁难。也许是瞧不起我们庄户人。”又说她孙子聪明好学,能不能不考试直接进去当个学徒。学一学就都会了。
庄七娘再向如意开口时,便有些抬不起头来。
如意心中有数,照旧轻声细语,“他们是不收学徒的。这样吧,我在城南开了家私塾,专门教人识字算账。我让人免去他的学费,让他去学一阵子再来考怎么样?就算他不愿意再考,能识字算账,也好找旁的活计。”
庄七娘向郑婆转达了,郑婆倒是愿意。然而没多久之后就又抱怨,“他快三十了,学里一个个都是他儿子辈的年纪。天天被人笑话,我们丢不起这个人……不是我说,七娘,大姑娘不愿意帮忙就算了。本来去读书这种事,我们岂不知道是好的?可是庄户人,你知道,家里穷,就这么一个劳动力……虽说把大姑娘给的银子兑了,家里不至于揭不开锅。可也不能坐吃山空啊。大姑娘生来富贵,咱们穷人的日子,她不懂。我再说,就让大姑娘瞧不起了。”
这些话庄七娘就不肯和如意说了。
但她显然是心有戚戚焉的——当年她家里也是,能干活的阿爹病倒了,弟弟又没长大。她和她阿娘天天做针线贴补家用。但到底还是落魄到要卖女儿的地步。
便又替她求道,“……且找个不用识字算账的活,庄户人,还是有一把力气的。”
庄七娘身边下人都是如意聘来的,郑婆说什么,如意能不知道?
这一次她就没那么多耐心了,“我若让他去卖力气,只怕要有人说我瞧不起他,不肯尽心。罢了……”她便唤了庄七娘身旁厨娘来吩咐了几句,又对庄七娘道,“我不是掮客,哪知道这里招工那里不招?郑阿婆再来,你就说我已经安排好人了,让阿赵领她过去。那里专门给人牵线招工,报出我的名号,他们定然尽心竭力的帮她找。”
如意以为,把人牙子的事点明了,郑婆该消停了,可她还是低估了人生的奇妙。
郑婆竟真用她的名号,逮着那牙子帮她孙子找了个十分顺心的活计。这件事反倒更拉近了她同庄七娘的关系。
郑婆是能张罗开的人,渐渐竟又带着梅山村旁的妇人来探望庄七娘。
那妇人显然也是庄七娘当年的故交,年纪和庄七娘仿佛。如今死了汉子,儿子又不孝顺,和庄七娘一凑头便两眼泪汪汪。
如意去探望庄七娘,便又多了个听她讲婆媳、母子之间如何因为一针半线引发恩怨情仇、邻里大战的待遇——也许是生怕和如意在一起没话可说,她总是絮絮叨叨的想说些有趣或是令人感慨的话。只要如意表露出些许性情,她就很开心。
如意当然是半点兴趣都没有。却也不打击她。
庄七娘同这两个故人相处时,病情最有起色。因为这才是令她感到自在和习惯的人生。
而如今,她正不知不觉的将这些人生图景带到如意跟前。
如意不动声色。
一直到庄七娘受了这些老姊妹、姑婆的影响,开始挂念起,不知家乡的爹娘和弟弟是不是还活着,如今过得怎么样。
她能恢复到这一步,如意不能不欣慰。可是她能忍受郑婆她们是一回事,能忍受卖女儿的那家人是另一回事——庄七娘人生最悲惨的时光,甚至都不是被五代光虐待。而是被卖给人牙子后,生生从一个正常的女孩儿被调教成一个日后能心甘情愿的接受五代光这种渣滓摧残的女奴的那段过往。而狠心将她推进这魔窟,吮吸她的脂血的,就是这一家人。
如意竭力克制着不对庄七娘发脾气,只诱导道,“想他们做什么?有我陪着你呢。”
庄七娘却察觉不到——也或许正是察觉到了,才会寂寞,“人……人都是有根的。我阿娘其实也是被逼无奈……”
她要真这么想,如意便真的无可奈何了。她猛的起身,想出去透口气。
然而一时不查,竟将桌子带倒了——庄七娘习惯并腿而坐,家中陈设的都是矮桌,极容易碰倒的。
桌子倾倒,杯盘破碎,如意又面色低沉。庄七娘下意识便抱住头缩到角落里。
如意心上怒气霎时就憋了回去。她呆了一会儿,原本想好的道理一句都说不出口。只能上前抱住庄七娘,轻声安慰,“我只是不小心碰倒了,你别害怕……”
她一向举重若轻——毕竟身份在那里,她本身也足够聪明和淡泊。一直到开始和庄七娘相处,才开始被交际所困扰。
但她确实从没想过要丢开庄七娘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