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茶闹出过许多事来:
我的家乡不产茶,人渴了就都喝生水。生水是用泉盛着的,冬天里泉口白腾腾冒热气,夏季里水却凉得瘆牙。大人们在麦场上忙活,派我反反复复地用瓦罐去泉里提水,喝毕了,用袄袖子擦着嘴,一起说:咱这儿水咋这么甜呢!村口核桃树旁的四合院里住着阿花,她那时小,脖子上总生痱子,在泉的洗衣池中洗脖子,密而长的头发就免不了浸了水面,我想去帮她,却有些不敢,拿树叶叠成小斗舀水喝,一眼一眼看她,王伯家的狗也来泉里喝水,就将我的瓦罐撞碎了。我气得打狗,也对阿花说:你赔我,你赔我!阿花说:我赔你什么,是我撞碎你的罐子吗?后来阿花大了,我每日都想能见到她,见到了却窘得想赶紧逃走,逃到避人处就又发恨,自己扇自己耳光。阿花的一个亲戚在关中平原,我们称山外人的,他突然来到阿花家,村人都在议论小伙子是来阿花家提媒了。这事使我打击很大,但我不敢去问阿花,伺机要报复那山外的人。山外没有核桃,我们摘了青皮核桃让他吃,他以为任何果子都是肉包核,当下就啃了一口,涩得舌头吐出来。又在他钻进水茅房大便的时候,拿了石头往尿窖子里一丢,尿水从尿槽子里溅上去,弄了他一身的肮脏。他一嘴黄牙,这是我最瞧不上的,他说他们那儿的水盐碱重,味苦,没有山里的水甜,他说这话时样子很老实,让我好生得意。可是第二天,我从泉里提了一大桶凉水往麦场送的时候,他看见了,却说:你们不喝茶啊?我说这儿不产茶。他说:我们山外吃饭就吃蒸馍,渴了要喝茶的。他的话把我噎住了,晚上思来想去觉得窝火,天明的时候突然想出了一句对付的话:山外的水苦才用茶遮味哩,我们这儿水甜用得着泡茶吗?中午要把这话对他说,但没有寻着他,碰着小三,小三说:你知道不,山外黄牙走了,早上坐车回去啦!我兴奋他终于走了,却遗憾没把想了一夜的话当面回顶他。
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从家乡到了西安上大学,西安的水不苦,但也不甜,我开始喝开水,仍没有喝茶的历史。暑假里回老家,父亲也从外地的学校回来,傍晚本家的几位伯叔堂兄来聊天,父亲对娘说:烧些煎水吧。水烧开了,他却在一只特别大的搪瓷缸里泡起了茶。父亲喝茶,这是我以前并不晓得的,或许他是在学校里喝,但把茶拿回家来喝,这是第一次。伯叔堂兄们都说:喝茶呀?这可是公家人的事!茶叶干燥燥的,闻着有一股花香味,开水一冲就泛了暗红颜色。这便是我喝到的头口茶,感觉并不好,而且伯叔堂兄们也龇牙咧嘴。但是,那天的茶缸续了四次水,毕竟喝茶是一种身份地位的待遇。父亲待过几天就往学校去了,剩下的茶娘包起来放在柜里。那一年大旱,自留地里的辣子茄子旱得发蔫,我和弟弟从河里挑水去浇,一下午挑了数十担,累得几乎要趴在地上。一回家弟弟就说:咱慰劳慰劳自己吧。于是取了茶来泡了喝。剩下的茶就这么每天寻理由慰劳着喝了,待上了瘾,茶却没有了。因为所见到的茶叶模样极像干蓖麻叶末或干芝麻叶末,我们就弄了些干蓖麻叶揉碎了用开水泡,麻得舌头都硬了,又试着泡芝麻叶,倒没有怪味道,但毕竟喝过半杯就不想再喝了。
在大学读书了三年,书上关于茶的描述很多,我却再没有喝过茶,真正地接触茶则是参加工作后,那时的办公室里大家各自有个办公桌,办公桌的抽屉是加了锁的,每人的面前有一只烟灰缸和一只茶杯。开水是共同的,热水瓶里没水了,他们就喊:小贾小贾,瓶里怎么没水了?!我提了瓶就去开水房打水,水打了回来,各自从抽屉里取了茶叶捏那么一点儿放在杯里,抽屉又锁上了,再是各自泡水喝。大家是互不让茶的。有一天办公室只有我和老赵,老赵喝茶是半缸子茶叶半缸子水,缸子里的茶垢已经厚得像刷了生漆,他冲了一杯,说:你喝茶不?我说我没茶。他给我捏了一点,我冲泡了喝起来,他告诉我谁喝的是铁观音茶,谁喝的是茉莉花茶,谁又是八宝茶,开始又嘟囔谁个最没意思,自己舍不得买茶却爱喝茶,总是占他的便宜。我听了心里就发寒:他一定要记着今日给过我茶叶的事的。正是因为有了要还他茶叶的念头,也考虑了别人都喝茶我喝白开水显得寒酸的缘故,在月初发薪时,我咬咬牙从三十九元的工资里取出两元钱买了一筒茶,首先让老赵喝了一次。就是这一筒茶使我从此离不开了茶。好多年间,我已经是很标准的办公室人员的形象了:准时上班,拖地擦桌子,然后泡一缸茶,吸一支烟,翻天覆地地看报纸。先后喝过的是花茶、砖茶、八宝茶,脑子里没有新茶陈茶的概念,只讲究浓茶和淡茶,也知道空腹不要喝茶,喝了心发慌,晚上不要喝浓茶,喝了失眠,隔夜茶不要喝,茶垢不要洗。唯一与办公室别的同志不一样的是喝八宝茶时得取出里面的枸杞,枸杞容易上火,老赵就说:给我给我。他把三四粒枸杞丢进口里嚼,说这可是好东西哩!
那年月干部常常要下乡,我从事的是出版社的编辑工作,要了解各县的文艺创作状况,就在苹果仅仅只有核桃般大的时节去一个县上,县委宣传部的一个干事接待了我,正是星期六,他要回家,安排我夜里睡在他办公兼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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