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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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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去。

    到得平康坊附近,一辆锦帷朱轮马车从坊门里驶出来,福伯只觉得那车看着眼熟,正思忖着,一人撩开车帘探出头来:“这不是福伯么,急匆匆的到哪里去?”

    车里的却是豫章王桓明珪。

    福伯以前在王府当差,豫章王时常来找齐王,他也是相熟的。

    府里的事不该告诉外人,但他也知道自己去王府找齐王殿下,很可能又叫侍卫拦在外面,人命关天的事,也就顾不得规矩了,他便咬咬牙,将鹿随随病重眼看着快要不行的事告诉了豫章王。

    桓明珪吃了一惊,平日的玩世不恭荡然无存:“你家殿下呢?”

    福伯欲言又止:“殿下事忙,这两个月不怎么顾得上常安坊这边。”

    桓明珪一算日子,两个月前正是上元节,想是他那番话起了作用。

    可他没料到桓煊做得这么绝,人都快香消玉殒了,他都能坐视不理。

    他叹了口气道:“这事也有我的不是,你放心。”

    说着解下腰间的玉牌,交给亲随:“你带我的腰牌去太医署请医官,立即去常安坊,一刻也别耽搁。”

    又对福伯道:“本王跟你去齐王府走一趟。”

    福伯心下稍安,无论如何先把人救回来再说,事后挨罚也认了。

    到得齐王府一问,侍卫却道齐王殿下午后就被天子召去蓬莱宫了,大约要用罢晚膳才会回来。

    桓明珪对福伯道:“你先回常安坊去,有医官过去诊治,不必太担心。

    本王这就入宫去找你家殿下。”

    他是知道桓煊对那鹿氏女有些上心的,无论是将她当成替身还是什么别的缘故,第一个女人总是有些许不同的,虽然她得了疫病,齐王不可能去见她,但若是她死了才让他知道这件事,怕是会留下一辈子的遗憾。

    福伯谢了恩,便即回城南。

    桓明珪快马加鞭去了蓬莱宫。

    好在皇帝给了他随时出入宫禁的特权,他向侍卫一打听,得知齐王正在延英殿议事,立即长驱直入。

    到得延英殿前,他却不能进去,只能在殿外耐心等候。

    殿中除了皇帝和齐王,还有太子和一干股肱之臣,桓明珪再怎么不着调,也不能在皇帝与群臣议政时闯进去。

    延英殿中,皇帝与群臣商议的却正是京郊瘟疫之事。

    疫病的起因是关中大水,灾后疫病横行,有流民将病带到了京畿一带,青龙寺收治的几个流民便是罹遭水灾背井离乡之人。

    眼下青龙寺已封锁,整座寺庙充作临时的疫病坊,但难保不会传入城中来。

    桓煊的神翼军有一支便驻扎在京畿,军队历来是瘟疫最易传播的地方,因此皇帝将他也召了过来。

    桓明珪在殿外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天已完全黑了,才等到桓煊从延英殿中走出来。

    他立即迎了上去。

    桓煊见了他,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连招呼都不想打,径直就要从他身边走过。

    桓明珪一把扯住他袖子:“子衡……”

    桓煊挑挑眉:“六堂兄这是什么意思?”

    桓明珪道:“你先听我说,鹿氏……”

    桓煊脸色更黑,冷笑着打断他:“鹿氏与六堂兄有何瓜葛?”

    桓明珪无可奈何:“你稍后再同我置气,先听我把话说完,鹿氏得了重病,快不行了。”

    桓煊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他甚至忘了计较桓明珪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你说鹿氏怎么了?”

    桓明珪知道他小心眼,生怕他误会,还是解释道:“我在街上碰见你山池院的下人,这才知道鹿氏前几日去青龙寺染上了时疫,这会儿已经快不行了……”

    他说着也有些更咽起来,虽然只有几面之缘,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但听说这样的绝代佳人就要香消玉殒,简直就如拿刀子剐他的心。

    不等他把话说完,桓煊一把推开他,三步并作两步向宫门外走去。

    内侍在他身后喊:“齐王殿下,陛下请殿下移步太和殿用膳……”

    桓明珪从袖中掏出锭银子给那内侍:“齐王殿下有急事赶回府上,来不及向陛下禀告,有劳中人代为通禀。”

    内侍收了银子,眉花眼笑:“豫章王太客气,这是奴分内事。”

    ……

    桓煊纵马疾驰,听着风声在耳边呼啸,心中纷乱如麻,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

    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叫人盯着山池院那边,鹿随随分明好吃好睡,一天天的骑马射箭,捣鼓新菜式,出门逛市坊,有他没他都一样惬意,他听着糟心,这才撤了耳目,将高嬷嬷调回王府,也不过是想见她着急。

    这才几日功夫,怎会变成这样?

    许是桓明珪那厮故意捉弄他,那登徒子见不得别人好,又成天闲得发慌,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鹿随随身子骨那么好,怎么可能一病不起,说不定是她终于急了,这才称病请他过去。

    可他心里明白,她不会做这样的事,她是个连邀宠都不会的村姑。

    桓煊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山池院,到了门前也没下马,乌头门一开,阍人连人影都没看清,他已骑着马冲进了内院。

    他在枫林小径前下了马,疾步向林子深处的小院走去。

    院子里点着灯,但那灯光远看昏黄微弱,像是随时要熄灭。

    终于走到门前,福伯正守在门外,见了桓煊一惊,行礼道:“殿下怎么来了?”

    桓煊微一颔首,言简意赅道:“开锁。”

    福伯悚然道:“殿下,鹿娘子得了时疫,太医署的医官已在替鹿娘子诊治,殿下保重贵体……”

    桓煊道:“无妨,开锁。”

    福伯待要再说什么,桓煊道:“不必再说了,区区疫病而已。”

    福伯不能违拗他,只得摸出钥匙,抖抖索索地打开铜锁。

    桓煊推开院门,径直向卧房走去。

    春条正守着太医署的医官写方子,听见门帘响动抬起头来,一见是桓煊,差点惊掉了下巴,连行礼问安都忘了。

    桓煊也不以为忤,他一进屋,目光便牢牢锁在了纱帐后的女子身上,脑海中一片空白。

    那医官也认得齐王,见他以亲王之尊,竟然走进疫病病人的院子,不由大惊失色,忙搁下笔行礼:“老朽拜见齐王殿下。”

    桓煊回过神来,意识到周围还有别人在,微微颔首:“情况如何?

    真是疫症?”

    那医官皱着眉道:“看症状有些像,但也许只是风邪入体,方才老朽给这位娘子施了针,再开个方子煎服,若是饮了汤药能发出汗来,热度当能降下去,若是今夜降不下去,恐怕就有些凶险……”

    大夫说话都是这样,不会把话说死。

    桓煊道:“还请署丞在舍下小住两日,务必将病人治好。”

    说罢长揖道:“托赖署丞。”

    医官忙避开不受:“殿下多礼,这是老朽分内之事,老朽这就去煎药。”

    他方才见齐王不顾得疫病的危险亲自踏足这院子,便知这女子身份不一般,此时见他竟然向自己行大礼,心中越发悚然。

    桓煊点点头:“有劳。”

    转头对春条道:“你出去帮忙。”

    春条惊得说不出话来,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知道齐王这是要支开自己,看了一眼随随,退到了门外。

    房中只剩下两人。

    桓煊走到床边,抬手撩起纱帐,发现自己的手竟在轻轻颤抖。

    鹿随随静静躺在床上,双目紧阖,眉头微微蹙起,像是陷在噩梦中醒不过来。

    再美的人接连几天重病也不会太好看。

    她眼窝深陷,原本日渐丰润的脸颊也凹陷下去,比他刚在山中发现她时还要瘦削,她的眼下有浓重的青影,脸颊是不正常的潮红,她的嘴唇原本像带露的蔷薇花一样鲜妍饱满,此时却像枯萎了一般,褪了色,起了皮。

    不过两个月时间,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他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心口堵得慌。

    他握住她搁在被子上的手,手心烫得吓人。

    他不知不觉越握越紧,好像握着一把流沙。

    女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嘴唇动了动。

    桓煊低声道:“随随,听得见么?”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其实他早知道她的名字,只是从来没有叫过她。

    随随的睫毛轻轻颤了颤,随即她缓缓睁开眼,涣散的目光慢慢聚到他脸上,眼中忽然有了神采:“殿下……”

    桓煊呼吸一窒。

    随随反握住他的手,握得比他还紧,像是溺水的人拼尽全力抓住一根浮木。

    “殿下,”她的脸委屈地皱起来,眼泪夺眶而出,“你怎么才回来?”

    桓煊只觉心脏也被她攫紧。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一直等,一直等……”她嚎啕大哭起来,脸皱成一团,眼泪一串串滚落,一点也不好看。

    桓煊却一点也不觉得她难看,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我回来了,不走了,也不欺负你了。”

    她喃喃地叫着“殿下”,没有怨怼,只有无穷无尽的委屈。

    她反手搂住他,像是要把他嵌进血肉里去。

    桓煊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道:“鹿随随,你怎么那么笨。”

    有委屈憋在心里不说,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是因为怕叫他看轻吗?

    其实心里很害怕吧。

    随随的身体蓦地一僵,搂住他的胳膊无力地垂落下来。

    桓煊却没有察觉,只是紧紧地搂住她。

    他也没察觉,方才她说的是一口漂亮的洛下雅言,没了平日的陇右音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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