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惧死,也不怕刑掠。幸好我以本门秘传的“止水清瞳”之术,迷乱他们的神智,令他们吐实。那年长的还在勉力支持,另外一个功力较浅的,却还是无法自制地把所有我想知道的告诉了我,然后……”
董嫣然语气一顿,神思悠然,回到了半日之前。
半空中倏然斩下的剑影带起一片血光,和着惨叫之声,让董嫣然微微皱了皱眉,略带责难地看着楚韵如,却因她惨白的脸色和眼中盈然的泪水而一惊。
“你怎么了?”
楚韵如勉力想笑一笑,可是眼泪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滑落脸颊,她声音忽然有些沙哑:“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杀人的感觉太可怕了,那样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自手中摧毁,这种恐怖让她情不自禁全身颤抖。
为什么会有人喜欢杀人?为什么这江湖,这世界,这天下,会有这么多的杀戮,为什么甚至有人以杀人为荣?
这一剑斩下,只觉得,斩死的不止是敌人,还有她自己心灵的某一部分,这一生,她都不会忘记,这一刻心中的沉痛。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杀?既然这样,为什么要由你自己亲手来杀?实在不喜欢,可以由我来做。”董嫣然明眸深深注视,充满不解。
楚韵如面白如纸,眼神却坚定如钢:“因为,我必须学会面对,学会承受。我不喜欢杀人,但既然这世上,喜欢杀人的人那么多,而且一定要加害我所心爱的男人,那么,我就一定要学会怎样去应付这样的敌人。”
她的眼神忽然温柔如水:“我知道,他不喜欢杀人,我也不喜欢,但我至少要学会杀人。杀人让我很痛苦,可是,人心如此险恶,世事这般莫测,如果有一天,为了保护我们彼此,却要让他去承受杀人的痛苦,那倒不如由我来做,由我来痛。”
她遥望远方,眼神中的牵挂和思念纵是倾尽天下神兵,也斩之不尽:“自从那一天,我亲眼看着别人在我面前斩下他的人头,被迫忍受别人当着我的面把他劫走,我就发誓,凡要害他的人,我绝不原谅,绝不饶恕,我武功不高,也不懂什么心狠手辣的谋算伎俩,我只知道,我愿意为他,去与整个天下为敌。”
她语气轻柔温婉,却是一字出口,即使倾尽天下之力也不能抹杀。纵然是董嫣然如此定力,也不由深深动容,凝眸望她良久,竟说不出话来。
反而是楚韵如一边伸手拭去脸上泪痕,一边道:“容若逃出来了,我们应该怎么办?”
“他应该尽快去使臣府联络楚国官员才对,不过,我认为苏侠舞也一定会藏身在使臣府外等待他出现。而为防他不去使臣府,所以才安排其他高手,搜索他的下落。我可以去使臣府牵制苏侠舞,但是其他人……”
“交给我。”
楚韵如的身体仍然因为对生命的杀戮而有轻微的颤抖,但她忽然挺直的腰和含着泪水却依然明亮的眼,无不表达着她的决心。
董嫣然略一迟疑:“你……”
“我知道,我武功不弱,但江湖经验不足,不过,江湖经验总是需要去历练去学习,才会丰富的。而且,除了性德教过我武功之外,这一路上,你也教导我种种江湖法门,以及未必高深却非常有效有用的杀敌手法,再加上,苏慕云的资料把这些高手的武功特点、自身缺陷都说得非常明白,刚才你用止水清瞳也问出了足够多的口供,我清楚他们的一切,一一击破,暗施袭击,他们却毫无防范,这种情况下,我一定不会失败,你放心。”
董嫣然深深凝望她,良久方才一笑:“是的,为了他,你一定不会失败,我很放心。”
忆起当时情形,董嫣然心中一时竟也不知是感动还是叹息,凝望容若,轻轻道:“你可知……”
你可知,她为你,付出了多少?你可知,她为你,忍受了多少?你可知,一个生在深闺,性情温柔,连一滴血也不曾见过的良善女子,为了你,竟然拼了命勉强自己成为一个习惯杀人夺命的修罗。
一瞬间,董嫣然只觉有千万句话想说,却因为楚韵如略带哀恳的眼神,而一语不发。
她不愿有人逼他,她不愿有人责他,她下了一个对她自己来说无比残酷的决定,却因为不想他内疚而不肯告诉他。
这女子,情至深处,不但可以心甘情愿为她心里的男人去死,甚至还要在死前,费尽心思,让他相信,那一切不是他的错,不是他的责任,不让他有丝毫悲伤和痛楚。
董嫣然不知内心深处,为什么忽然有一种隐隐的微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多年来淡泊坚定,清如明月,淡若长风的心境为何忽然一乱,只是耳边听得容若连声追问下情,她只淡淡笑道:“我和夫人商量好,由我来对付苏侠舞,但是为了防止其他高手协助苏侠舞,则由夫人负责出手狙击他们。”
容若猛然一震:“你让她去杀人?”
那样美好的女子,让他想用最美丽的一切来包围保护,如今却被人这样推向血腥和杀戮。
韵如是如此善良,她以前从未伤过任何性命,哪怕是处在再艰难的困境里,面对再危险的杀戮,也从来不曾杀过人。
将心比心,对于自己来说,要亲手毁灭一个生命是多么痛苦的事。对善良的人来说,那是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噩梦。
她怎么能这样平淡地说起这件事,她怎么能这样,毫不动容地让韵如去杀人。
楚韵如没想到董嫣然会被容若责怪,有心辩解,却欲言又止。她又怎么对容若解说她自己的决心?容若可会自责因为自己的无力,而让她必须下定决心,成为浴血的修罗?
董嫣然却不看楚韵如歉然的眼神,神色一片安然:“我自小入师门习武,艺成回家侍奉父亲,虽怀绝艺,从无炫耀之心,江湖虽大,也无意闯荡,奉父命保护公子,一路追随,暗中也曾应付过许多杀伐,清理过诸多暗探。我在这之前,也从不曾手染血腥,我为公子破戒杀人,便是活该不成。”
容若心中一紧,又是歉然又是难过,一时说不出话来,但想到楚韵如,又觉心痛不舍:“可是她武功并未大成,一个人要对付那么多人,这太危险了……”
“我怎么会让夫人去送死。夫人的武功,曾得萧性德指点,已可算得高手,只嫌经验不足,而且武功有时过于堂皇正大,打斗经验也不够丰富。所以,我一路上,也曾教她一些更适合江湖争杀,虽然未必最好,但却简单实用的杀人之技,更曾不断与她切磋交手,引领她面对种种矛盾打斗,增加她的经验,再加上,事先所得的各种资料,足以知己知彼,敌方武功最高的首领也已被我们杀了,在这种万无一失的情况下,才敢让夫人前去的。我的确是故意让夫人去杀人的,我要让夫人真正抛开宫廷,抛开闺门,做一个可以在险恶风雨中靠自己活下去的女人。”
董嫣然徐徐说完,最后才轻轻道:“所以,我才这般安排。夫人听了我令她去杀人,虽是脸色苍白,却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而且也非常完美地完成了。同时,我自己则悄悄来到楚国使臣府门外,监视苏侠舞,当陈逸飞的军队行动时,苏侠舞悄悄点倒一名将士,飞快地换了衣服,我也如法炮制。见到公子后,苏侠舞立刻发出了信号,通知其他人来会合,我也同样发出我与夫人密约的信号,告诉夫人我找到了公子,让她办完事立刻来会合。然后,我在苏侠舞全部精神都放在你身上时,寻隙出剑将她重伤。如今魏国一干人,除苏侠舞重伤而遁,其他人都未漏网,应该不能再兴风作浪,我们将会有一段很安宁的日子。我的心思计较,无非是让公子可以安然,让夫人可以更加适应这个世界,如果公子不肯谅解,嫣然也无可奈何。”
容若只是觉得心痛,想要争执,又实在怪不得董嫣然。这时只觉掌心一暖,却是楚韵如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不要为我担心,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可是……”
楚韵如笑容温柔若水:“杀人的感觉很不好受,我以前连只鸡都没杀过,今日却一口气杀了好几个人,他们临死前的样子、他们的惨叫、他们充满仇恨和不甘的眼神,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听着她语中的颤抖,容若心痛如绞,伸手抱住她。
韵如,韵如,我只愿你一生快乐安然,我愿意付出一切,保你安宁周全。但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为我牺牲的总是你。
“但是,我虽然怕,虽然难过,虽然吓得想要哭,可是我一点也没有后悔。为了你,不管要再杀多少人,我都不会犹豫,为了你,就算和全天下为敌,我也不在乎。以前,我虽然也学武,不过是学着玩的,以前,我武功虽然不差,但对于这个世界其实并不了解,总是跟着你,看着你,由着你去面对一切。是董姑娘告诉了我,如何掌握自己的人生,选择自己的道路,如何在这个乱世里保护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我要谢谢董姑娘,她带我走的这段路,没有下人照料,没有夫君体贴,一切都要亲力亲为,亲自应对。”
她轻轻地笑,笑中有泪:“容郎,我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洗衣,学会一切普通民间女子都会的技艺。为你,我可以受贫困,为你,我愿意经风波,我可以做你合格的妻,为你缝补衣裳,更衣侍汤。我努力学武功,努力磨练我自己,努力让自己变得坚强,可以面对杀戮和死亡,不是因为我想做天下第一高手,只是因为我想要保护我们彼此,只是因为,我再不容许任何人,将我们分开。”
她的泪水无声染了他的衣襟:“董姑娘只是成全了我,帮助了我,所以,请你不要怪她。我只是想与你在一起,不再分开,所以,请你……”
容若抱紧她,似要将她的身躯融到自己的灵魂深处,不断喃喃地道:“我保证,我永远不再离开你,就算天地相合,山川崩裂,六月下雪,日月转向,我也绝不和你分开,韵如,谁也不能再让我们分开。”
他们彼此拥抱,再不能放开彼此,再不能给其他人事物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董嫣然无声地退了出去,无声地替他们把门关好。
这一瞬,仿佛有一声轻轻的叹息响起,又似乎根本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