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他瞧清楚,十年的光景在贺鲁的身形上并未留下什么痕迹,却无情地在他的脸上连连摧刀,原本一把浓厚的贴面卷髯仿佛稀疏了一些,细一看原是掺杂进了斑白,阿史那王族中特有的碧眸,不知是因他年岁增长,还是暗夜火光的映衬,看起来蒙上了一层墨色。
本以为会有一队突厥兵前来查探,再将他们这一行押送回牙帐,可贺鲁竟亲身前来,却是风灵始料未及的。
他双目凝视着车中安坐着的人,推开挡在车旁的佛奴与木托,犹如拨开两件不相干的物什,两步半踏上车。“风灵,可真是你?”
风灵望着他那一脸表述不清的神情,漠然开口,淡声道:“是我。”
贺鲁忽地仰面大笑了几声,随手放下了车上的夹幔,扬声命令他带来的那些突厥兵,连人带车一同押回牙帐。
车身猛地颠晃了两下,风灵骤然一松手中紧拽的裙裾,这才意识到口里发干发苦,她一手捂住嘴,连着干呕了数声。这一路她想了不知多少回乍见贺鲁时的情形,真见了却全在她的意料之外,她的心明明提吊到了嗓子眼,又不得不强作镇定来应对。好在,贺鲁似乎并不打算同她计较当年从和亲队伍中私逃出去这笔旧账。
风灵缓了一路,不住地同自己说,撇开货品标的不说,这不过是一笔寻常交易,平素谈妥一笔买卖是何等游刃有余,此时也没有什么不同。车停在王庭大帐前时,她已重新镇定了下来。
车上的夹幔再一次被掀开,佛奴跳下车,正在摆放足踏,风灵挪了挪僵硬发麻的腿,低头钻出车厢。
她正要踩上那足踏,贺鲁虎着脸上前两步,抬脚将那足踏踹开。
风灵一愣神,罢了,不过是个足踏,纵然身子沉重不便,也不至于非要这个足踏才下得车。她沉了沉气儿,便要自行下车。
贺鲁踢开足踏,抬起一臂横在她跟前,阻了她下车,挑起眉毛道:“当年你若嫁来我王庭,便该由我亲手接你下车,今日亦当如此,有那足踏何事?”
风灵下意识地护了护肚腹,犹豫不决。
“我这条臂,因你伤过三回,头一次在瓜州,教你扎了一刀子,第二回在敦煌城外,滚烫的铜茶壶泼过,第三回是替你挡了要命的一枚藤球。那些伤,还换不来如今的这一回脸面么?”
贺鲁的口气中听不出任何待客的善意,但也不带一丝恶意。既是来做笔买卖的,总要率先显出些诚意才好,风灵略一踌躇,便顺从地抬手搭上了他的手臂。
才刚一搭上他的手臂,尚来不及提起裙裾,风灵便觉脚下突然腾空,一旋身,人已教他带下了马车,借着他臂上的力道,落地时双足平稳,身子轻巧,半分也未惊到她腹中的孩儿。
贺鲁的牙帐就在跟前,风灵跟着他走到帐前,心里不自禁地发冷笑,暗暗自嘲:年少时遇他,动辄便要说攻城掳人的话,因这话惧过恼过咒过,不想最终到他牙帐前,却是自己寻上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