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戏谑笑容突然收了起来。此刻他的声音里多了本不应该属于他的柔和:“记住,你是云为衫——从小出生在梨溪镇的云为衫。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一定要咬死你的身份。”
云为衫从他的话里隐隐听出一丝不安。她转过头看他,低声且认真地问他:“会发生什么?”
寒鸦肆脸上重新挂起轻佻的微笑:“谁知道呢,毕竟我没有进入过宫门,里面的一切都是谜,谜底就靠你揭开了。”
云为衫沉默。
寒鸦肆打开门,外面的风卷着雪,云为衫拢了拢袖子,朝门口走去。
“如果我完成任务——”她的声音融进风雪中。
寒鸦肆听清了,不等她说完就回答道:“完成任务,我一定给你‘半月之蝇’的解药,让你得到你想要的自由。”
“知道了。”
寒鸦肆看着云为衫,突然欲言又止。她不知道的是,寒鸦肆在来到云家之前,在无锋总部最重要的首领密室里得到了一个消息。
无锋的最高权力机构由江湖中几大门派各自派出的代表组成。首领室在无锋深处,比外部更静谧、幽深。室内有一面半圆弧状的墙壁,墙壁上凿着数个佛龛一样的洞口,洞口面前都竖着一面用绢纸做成的屏风,让人难以一窥其内究竟。按理说,洞口里面应该有人,但洞里一片漆黑。
位于中央的佛龛里也是黑不可测。只有前方站着一个传令者。
天还未亮时,那儿的光线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寒鸦肆与寒鸦柒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
传令者的声音仿若鬼魅般在密室里飘荡:“寒鸦肆,今日就是宫氏开放山谷迎娶新娘之日。之前交代的任务,你们可有准备妥当?”
寒鸦肆回复:“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出发。此次派出的无锋名叫云为衫,伪装代替的新娘也叫云为衫,由我负责训练和接应,位阶乃‘魑魅魍魉’中的最下阶魑阶。”
传令者:“寒鸦柒。”
寒鸦柒一步向前:“在。”
传令者:“你负责前往资料上的这个宫家前哨据点,把‘有一个无锋卧底潜伏在新娘之中’这个信息泄露出去,你还要想办法确保让他们把这个信息顺利地带回宫家。”
寒鸦肆震惊,猛地抬头,无法相信自己听见的内容。
传令者将一把薄剑交到寒鸦柒手中。此剑剑刃虽薄,却寒光毕现,寒鸦柒笑着接过,锋芒晃过他的眼眸,也透出他眼里的嗜血与杀机,以及那一分狡黠。
云为衫此刻自然不明白寒鸦肆因何迟疑,寒鸦肆只告诉她:“记住我说的话,无论如何,一定要坚守自己的身份。你叫云为衫,来自梨溪镇。保重。”
万花楼内传出阵阵铜铃声,焚香也浓得很,盖过了脂粉味。
宫子羽穿戴整齐,撩开垂挂在万花楼门口的雕花门帘,迎头就看见站在门口双手抱在胸前一脸怒气的金繁。此刻他怀里抱着一件厚重的斗篷,手背上一枚绿玉非常醒目。
他是宫子羽贴身的绿玉侍卫,宽肩窄腰,侍卫服下身姿笔挺,面容清朗俊逸。他早上在宫子羽的卧房中扑了空,才不得不赶来这里,所以此刻十分不愉。
来者不善啊,宫子羽叹气。
金繁脸色很黑,但又遮遮掩掩,躲避着周围行人的视线,羞于让旁人看到自己的脸。他个性内敛,偶尔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送客出来,他都脸红。
宫子羽看着他像会变脸一样,脸色黑一阵红一阵。
“你又跑来这种地方!”金繁劈头盖脸地问。
宫子羽装傻:“你不也来了嘛。这么巧。”
“平时花天酒地吊儿郎当也就算了,连今天这种日子你也要往这里跑,你不要命了吗?”
宫子羽与他拌嘴:“新娘子们都还没到,你倒挺着急。你是新娘子吗?”
“我要是新娘子,我一定会在洞房花烛夜打断你的腿。”
宫子羽忍不住一哆嗦。
金繁看他脸色苍白,虽然嘴上生气,但还是将手里的斗篷抖了抖,不由分说地把他裹起来。他常年陪伴宫子羽左右,知道他格外怕冷。黑色斗篷毛料鲜亮,厚重保暖,宫子羽肩膀一沉,周身传来暖意,他顿时觉得暖和不少。
“怕冷还穿这么少。”见状,金繁又有了别的说头。
宫子羽看着给自己系斗篷的金繁,微笑:“还是你懂我,这大早上的也太冷了——喔去!”
金繁用力拉着带子往他脖子一勒,打了个结,以示不满。
“你想要勒死我吗?”
“想。”
金繁真心这么想的。
宫子羽:“……”
没再搭理他,金繁转身走到已经停在不远处的金顶马车跟前,打开车门,冷冷地说:“上车。”
马车内,金繁的冷脸比外头的冰天雪地还冻人,宫子羽觉得自己直打摆子。
终于,他忍不住开口教育:“你啊,别这么皱着眉头了,好吗?多看你几眼,感觉今天一整天都会倒霉。”
金繁诚恳地反问:“从做你的贴身绿玉侍卫开始,我哪天不倒霉?”
宫子羽没讨到便宜:“啧啧啧……这么不乐意,调你去夜里巡山好不好?”
“谢公子。听公子吩咐便是。”
宫子羽努嘴:“……你这人真没劲。”
金繁不想搭话,索性把眼睛闭了起来。只听见车轮辘辘作响,平稳地驶向宫门的方向。
沉默了一会儿后,宫子羽又撩他:“我哥呢?”
提起这个,金繁就睁了眼:“少主大人天一亮就去部署今日的警戒工作了。十年一次的外来人口入山,不能出错……少主谨慎,识大体顾大局,不像某些人,还在忙着寻花问柳。”
“寻花问柳?你这人用词怎么这么下流?我那叫听曲品茗,与音律、茶道为伴。再说了,我哥那么聪明能干,肯定都安排好了。我就算不寻花——”宫子羽说错嘴,又立即改口,“我不听曲品茗,我能帮他做什么?”
“我说的是某些人,你这么急着往对号入座干吗?”
宫子羽耍赖:“你要再这么没大没小的,我发配你去放羊,你信不信?”
金繁重新闭眼:“谢公子。听公子吩咐便是。”
“你——”
两人正说到这里,突然马声嘶吼,车夫抽紧缰绳,马车紧急停下,车外一片混乱、嘈杂。
金繁瞬间警惕起来,手摸向配刀,拦着宫子羽,自己先走下马车查看。
只见一人一马此刻正拦在宫子羽的马车前。
那药铺老板趴在奔驰颠簸的马背上,他的呼吸已经很虚弱,胸口深处大团深红色的血迹,嘴唇几乎没有了血色。方才他骑着快马进入了旧尘山谷,在马背上呕出了一口脓血,忽而模糊的视线中看到前面有一辆宫门特有的金顶马车,只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过来拦截。
看见垂死的药铺老板因体力不支,从马背上摔落在地,金繁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来。药店老板看到金繁手背的绿玉,激动地伸手抓住了金繁的胳膊。
“绿玉侍,你快去告诉……告诉少主……”他的声音被血沫堵得嘶哑,含糊不清。
马车上的宫子羽已经走了出来,药铺老板的眼神不再清晰,依稀看见来人,他伸出带血的手,紧紧抓住宫子羽的袖口。
“告诉唤羽少主,新娘里……有一个……无锋的刺客……”
话音刚落,他便昏死过去。
无锋的刺客?两人震惊地面面相觑,金繁紧紧蹙眉,宫子羽呼吸急促,脸色有些发白。但他还是保持着镇定,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一枚药丸,塞进药铺老板的口中,助他服下。
金繁见状有些诧异:“这可是百草萃……”
百草萃极其珍贵,能解百毒,也可百毒不侵。
宫子羽瞪了他一眼:“药比人命重要吗?”说完他起身吩咐,“你立刻将他送回宫门医馆,去找三少爷宫远徵,看看他有没有办法解毒。”
金繁领命:“好……但是新娘中潜伏了一名刺客,这么严重的事情,得先告诉执刃吧?”
宫子羽犹豫了一下:“先不要告诉父亲,无锋在江湖中作恶多端,父亲向来憎恶,如果他知道新娘队伍里有刺客,那估计所有新娘都得遭难……”
“那怎么办?总得说吧?”
宫子羽很快有了打算:“我去找我哥,大哥一定有办法。你快去找宫远徵。”
车轮碾过被染红的雪地,留下长长的两道印子,金顶马车迅速驶向宫门。
无锋首领密室里,因为点了灯,空气有些稠密。
寒鸦肆送走了云为衫,回到无锋复命。他和同样完成任务的寒鸦柒站在首领密室内。此时,佛龛一样的洞口透过火光的照射,不再是漆黑一片,里面分别坐着人。洞口竖着的绢纸屏风上,印着男女老少的各色投影,但却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难以打量身形与样貌。
正中的佛龛里也端坐着一个人影,许是穿着披风的缘故,看起来身量更高壮些。
首领室内是小声的窃窃私语,直到正中佛龛里的人出声。
“人已经送到了?”
寒鸦肆上前复命:“是的。已经顺利进入旧尘山谷。”
在正中首领的左边,另一名首领也开了口:“很好。”
正中首领冷冷一哼,道:“这才是第一步,有回音了才能说是很好。”
左边那首领立即噤声:“嗯……是,是。”
虽说是各大门派共同组成的无锋最高权力机构,但不难看出,其他首领对正中的首领似乎言听计从。
接着,位于正中右侧的首领说:“这么多年来我们往宫门里送进了无数魑魅魍魉,一个活下来的都没有,希望这次不会又是无功而返。”
“不知道这次能撑到什么时候啊。”又一个首领问。
正中左边的首领答:“如果顺利的话,新娘里的那个魑应该已经死了。”
寒鸦肆脸色苍白,沉默不语,牙关咬紧。
正中的首领喊了一声:“寒鸦柒?”
寒鸦柒立即上前:“属下在。回首领,已经按照命令,袭击了宫氏山谷外的前哨据点,并且故意将新娘里面潜伏有刺客的信息透露给了据点的人。”
正中右边的首领问:“那他有否怀疑?”
寒鸦柒胜券在握:“药铺老板和我们推测的一样,用看起来像服毒自尽的招式诈死。为了让他相信我们是真的要杀人灭口,我已经按计划用那柄专门打造的锋刃极薄的短剑扎进了药铺老板的胸口。看似致命,但实际上避开了要害,刀刃极薄,出血不多,不会伤及性命。药铺院落中也特意留下了他们的快马,我想,不出意外的话,他已经骑着马回到宫家报信了。”
饶是那哨点的药铺老板再精明,也躲不过他的计中计。
寒鸦柒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刀刃虽薄,但却淬有剧毒,毒性两个时辰后发作,按照那匹快马的速度来说,应该刚好够他抵达旧尘山谷。所以,他只能来得及留下他自己深信不疑的这个线索,随后断气,宫家也就无从继续追问细节。将死之人,其言必真。没人会怀疑一个死人的临终之言。”
此言一出,屏风里的各位首领都动了动,正中左边那首领赞道:“很好。”
正中那首领也终于满意:“……现在确实可以称得上很好了。”
寒鸦肆垂在身侧的指骨捏紧,他忍不住低头开口:“请恕属下愚钝。云为衫虽是最低等的魑阶无锋,但属下也精心训练数年,耗费了大量资源和心血。这样主动暴露她的身份,属下不明白……”
一声嗤笑传来,寒鸦柒歪头看他:“孤掌难鸣,狼行成双,这么重要的任务,怎么可能把所有风险都压在一个人身上?我负责训练的一个无锋也在今天以新娘子的身份进入了山谷。而且,我觉得她成功的概率可能还要大一些。毕竟,她是‘魅’。”
寒鸦肆:“可是——”
寒鸦柒笑了笑,打断寒鸦肆。
“别可是了,寒鸦肆,你小时候玩过斗蛐蛐儿吗?”
正中的那首领默认:“暴露身份,就是要让宫门在今天找出这个无锋。一个无锋死了,另外一个无锋才会更加安全。”
“可是,宫门一族一向小心谨慎,如果他们为了万无一失,将新娘全部杀死,那我们的计划不就前功尽弃了?”寒鸦肆隐隐不安。
另一首领笑道:“那不至于,宫门又不是无锋,哈哈哈哈——”
他笑了几声,发现整个石室鸦雀无声,笑声便很突兀地停下了。
寒鸦肆站在原地,盯着眼前屏风上一个个沉默的人影,没有说话。
宫门内,殿廊院壁高低有致,各有风格且颇具底蕴。
精致但古朴的庭院里,廊檐交错穿行。廊木皆素雅而色沉,看起来年代久远,庭院里散发着木料的香气,常年被山间的烟气笼罩着。
穿过重重曲折廊檐,宫子羽脚步匆匆地向宫唤羽的房间走去。
宫唤羽此时正站在案桌前,他身长挺拔,儒雅端方,但为宫门少主,历练多年,眉宇间已有严肃之气。他面前的桌上有一张铺开的地图,一些棋子样的标记分布在地图上各处,他正在琢磨着山谷中的警戒事务。
殿外突然一阵喧闹,宫唤羽忍不住抬头。
门外侍卫阻挡着宫子羽:“公子,少主正在——”
然而宫子羽完全没有理会,直接闯进了羽宫正殿。
宫子羽大喊着:“哥!哥!”
羽宫正殿严肃、静谧,宫子羽忽而察觉出不妥,立即停下了脚步,他的话也停在了嘴边,随即听到了一阵大声的训斥。
“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音色低沉而威正。
宫子羽走近了,才看见房间里的样子,他的父亲竟也在。
宫鸿羽为时任宫门执刃,阔面重颐,峥嵘生威,执刃袍下身姿挺拔如苍松。他负手而立,剑眉入鬓,鹰一样的目光凌厉地盯着宫子羽。
宫子羽被他一瞪,全然没了刚才的急躁之色,只能压低身子:“父亲大人……哥……”
宫鸿羽强势,又一向对他严苛,只冷冷地说:“叫执刃和少主。”
闻言,宫子羽面色难看,他咬着牙,仿佛用沉默抗议和反叛。
宫唤羽见两人面色都有些紧绷,只好柔声岔开话题。
“子羽,怎么了?找我何事?”
宫子羽抬起头,打量了一眼父亲严厉的面容,有些犹豫要不要说。欲言又止间,他就听见宫唤羽紧张地询问:“你受伤了?”
宫子羽不明所以:“嗯?”
“你袖子上有血。”
宫子羽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上沾了那药铺老板的血,思前想后还是开了口:“我回来的路上救下了一个身负重伤的前哨据点的人,他告诉我说……”
“说什么?”宫鸿羽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宫子羽便没隐瞒:“……说进入峡谷的这批新娘里有一个潜伏进来的无锋刺客……”
宫唤羽眉头倏忽紧蹙,他与宫鸿羽对视一眼,又问:“子羽,你可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知道,所以我立刻来找哥……来找少主……”
宫鸿羽并未开口,宫唤羽已有计较:“你有没有问是谁伤了他?目的是什么?新娘中有刺客这个信息从何而来?”
问题一连串袭来,宫子羽愣了一下:“我还没来得及问他……”
宫鸿羽泰然自若:“那个重伤的人现在在哪儿?”
宫门医馆正对一碧浅池,过了栈桥,就能闻到常年浸润的草药味。几乎每一进门、两廊檐壁都有药柜抽屉,无数奇珍异草和珍贵药材置于其中。若是嗅觉敏锐,此刻还能闻出一阵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宫子羽领着父兄两人,快步走进医馆的伤病房。
躺在病床上的药铺老板早已面如纸色,嘴唇死黑。
站在一旁的金繁看见执刃和少主,行了一礼,才低声说:“禀告执刃,已经……死了……”
被送进医馆不久,那药铺老板便重伤不治,气绝身亡了。
宫唤羽眉头微动,用旁边的仵作器具小心撩开尸体的衣襟,能看见胸口上一道细如发丝的伤口,而伤口周围已经扩散开一圈明显的中毒痕迹,呈紫黑色。
宫子羽心头一沉。
宫唤羽抬起头看向父亲,神情有疑:“刀刃这么薄……”
宫鸿羽没有说话,似有思量。
宫唤羽深吸一口气,拿定主意:“必须把这个潜伏在新娘里的无锋找出来。”
宫子羽犯难:“哥,这么多新娘,你可有线索?不然该怎么找啊——”
“不用找。”宫鸿羽冷肃地打断了宫子羽的话。
宫唤羽和宫子羽都有些惊讶,同时抬头看向父亲。
“无须冒险,全部处死即可。”
宫鸿羽鹰隼似的双目深不见底。
听罢,宫子羽脸色大变,果然父亲秉承着“宁错杀,勿放过”,宫子羽并不认同。而宫鸿羽已经转身走出了伤病房,他只好快步疾行跟在父亲的身后。
“父亲!父亲!”
宫鸿羽置若罔闻。
宫子羽着急,质问道:“为了一个刺客,就要杀掉所有的新娘,这么滥杀无辜。我们和无锋有何区别?”
宫鸿羽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
“这个刺客潜伏进来是为了来刺杀宫氏族人,你竟然认为杀人者‘无辜’?”
“那其他新娘呢?又不是每一个都是刺客!”
“我一生闯荡,冒险无数,但我从来不拿家人的性命冒险,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风险,也绝不可以。”
宫鸿羽的言辞不容置喙,宫子羽一怔之下不由得急切上心。
“那……那就先把她们关起来,找出刺客就行了吧?如果所有新娘进入宫门就惨死,你让江湖上的人怎么看待我们宫家?”
宫鸿羽虽停步,却是心如坚石:“这个江湖在无锋的恐惧威胁之下早已没有了正邪。宫氏一族没有向无锋屈服,还能独善其身,安居于山谷,正是因为我们素来小心谨慎。”
说完,宫鸿羽头也不回地走了,徒留宫子羽在原地。
宫唤羽从他身后走过来,拍了拍他落寞的肩膀,小声说:“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去找你。”
看着父兄走远,宫子羽胸口起伏着,若有所思,不一会儿对一直沉默的金繁开口。
“金繁,跟我走。”
夜幕降临,太阳沉入山峦间。
宫门大门高耸在一面陡峭的山崖之上,大门面前是四通八达的水域,所有到来的货物、旅人和商贸货船都停靠在此处码头卸货、交易。
四通八达的水系两岸,还有不少贩夫走卒,密织的河网停着各种各样载满货物的船只,上面堆满了布匹、水果、鲜花、蔬菜和肉食。与往日不同,此刻水面上还多了很多装扮着红绸彩灯的花舫,灯笼晃晃地飘荡着,灯笼下面坠着随风而动的绣幡。
宫门选婚,大喜之日,那些花舫都是新娘们的嫁船,由远及近纷纷驶来。
夜色渐渐浓稠,两岸灯火闪烁、摇曳,倒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此刻,云为衫坐在其中一艘花舫上,她双手放置于膝头,盖头的花穗随着行船摇摆,她看不见去路,只能任凭船头的船夫撑着船,往码头前进。
终于花舫停了下来,感觉靠岸了,云为衫盖头一晃,始终无法看到船外面的情景,直到一只细白的手伸来,示意要牵她下船。她伸出十指蔻丹,扶了上去。
岸上是坚硬的石板,厚重,层阶递进,云为衫只能看见自己红色绣鞋的脚面,高高的台阶在她眼前延伸,一路往上,就是巍峨的宫家大门。
所有新娘子整齐地排着队列,由宫门的侍女牵引着,陆陆续续往上走。
奇怪的是,原本四周嘈杂嬉闹的声音很快变得越来越细微。前面的那一位新娘突然停下了脚步,所有新娘都站到了台阶上。前方就是宫家大门,但此刻宫门森然紧闭着,完全没有开门迎亲的迹象。周围异常安静,这和云为衫料想的完全不同。
没了动静,新娘们都忍不住疑惑。
排在队列前头的新娘上官浅站在原地四处张望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了不妥。于是,她伸手掀起了盖头,那花穗子轻拂过她的脸,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潋滟面容出现,唇红齿白,玉质天成。只是很快,那如同娇艳花朵的面容就被恐惧的神色占满。
上官浅看着周围已经站满了披坚执锐的侍卫,数十把弓箭拉满了弦,箭头全部瞄准自己,箭头闪烁着暗绿色的光芒,一看就涂抹了剧毒。
“啊?!”她的眼里迅速涌起害怕的泪水,尖叫声引起了其他新娘的骚动。
云为衫也从盖头下方露出的视线空间里看见了瞄准自己的箭矢。
怎么回事?她深吸一口气,面色沉着、冷峻,飞快地思考着如何应对。随即,她轻轻掀开了自己的盖头,须臾之间,她的面容就已经从刀锋般冷静迅速变成了柔弱女子的惊慌失措,她看着眼前的利箭,吓得柔弱地后退两步,跌坐在台阶上。
寒风从江面上吹来,吹乱了她们的发髻,吹皱了喜色的灯笼。
云为衫和上官浅在慌乱中抬起头,同时看到了站在远方高处山崖上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
那男子身着黑衣,披着毛色鲜亮的黑色大氅,几乎与天色融为一体,面具下露出的漆黑眼瞳却映着水面的湖光,亮若天星。
此刻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同样高大挺拔的随侍,手背上有一枚绿玉。那男子缓缓摘下面具,风吹开他的头发。是宫子羽,他眉头紧锁,看着宫门口被箭矢包围的新娘。他一眼就看见了那张脸——羸弱、无助,却明艳、生动。
宫子羽居高临下,侧着头打量云为衫,两人隔着山崖遥遥相对。云为衫也正看着那个清俊的年轻男子,突然身后发出一声惨叫,一个新娘应声倒地。
宫子羽俯视着,远远听见弓弦拉动的声音以及女子凄厉的叫声。一个又一个鲜红的年轻身影陆续倒下,包括云为衫,纷纷跌落在台阶上。宫子羽的眼睛被风吹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