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野四合,很快入夜,山谷间的薄雾使得月影朦胧。
执刃房间里,灯火如星,书桌上铺着一封文书,宫鸿羽手上拿着执刃印章,正悬停在文书落脚的地方,将落未落。
吱嘎一声。开门声让他从思考中抬起了头,看清楚来人后,宫鸿羽凝皱的眉眼就舒展开了。
宫尚角已经脱去厚重的斗篷,此刻穿着修身的黑衣,精致熨帖的剪裁和滚着金边的手工刺绣让他整个人显得更加利落、修长。他眸色幽邃,身上有一种他这个年纪少有的深沉和神秘,看起来像一只苍鹭,生人勿近。
宫鸿羽落下了印章,盖在文书的左下角,留下了一个大大的“刃”字,然后看向宫尚角。
“我刚好看完你送回来的文书,尚角,你坐。”
他是宫门最出色的子辈,宫鸿羽对他,比对其他人的态度都要宽和许多。
宫尚角的视线轻轻扫过被执刃盖上印章的文书,恭敬地低头:“不用了,执刃大人。”
宫鸿羽起身走向旁边的茶案:“没事,你坐会儿,我沏一壶茶。”
“夜深了,若再喝茶,怕是睡不好了。”
“那正好,前些日子我睡不好,让远徵帮我调配了一味助眠的药茶。你也试试?”
宫尚角听到弟弟宫远徵的名字,无声弯了唇角,带着笑意:“远徵弟弟调配的药茶,那就不能错过了。”
两人入座,宫鸿羽刚要拿起茶具,宫尚角就不着痕迹地接了过来。
“执刃,我来。”
宫鸿羽把茶壶递给了他,茶香袅袅,宫尚角屈着修长的手指,动作利落如行云流水。
等他把茶泡好,宫鸿羽才说:“浑元郑家和凤凰山庄迟迟不愿向无锋低头,但无锋已下最后通牒,他们想要求得宫门庇护,只是……”
见他话有犹豫,宫尚角接过:“我明白执刃的为难,自十年前宫门变故之后,宫氏一直独善其身,韬光养晦,对于两家的求助,确实爱莫能助。郑家掌门郑忠义和我略有交情,此次出去,我也已经向他述明情由,他很理解。但为了给郑家留存一点血脉,郑家送出女儿郑南衣参与今年的选婚。这会儿她应该已经在宫门住下了。”
宫尚角性沉内敛,处事有度,宫鸿羽满意:“辛苦你了。”
宫尚角:“应该的。”
茶已泡好,宫尚角倒了两杯,将其中一杯递给宫鸿羽。
宫鸿羽喝了口茶,思索片刻,低声说:“这次回来,本该让你先休息几日,深夜传你过来,是有件事想跟你讲。”
“执刃,请说。”
宫鸿羽看着宫尚角:“这十年来,宫家的财力、收入稳定增长,远超上代执刃时期家族的财富积累,而家族营生的筑基和拓展都是你在负责,你的功劳,大家都看得到……”
角宫主外,宫尚角又精明能干,在外手眼通天,所以这些年,无数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和珍奇异物都是一箱箱往宫门里运。
宫鸿羽赞赏有加:“这些年,江湖纷争也都是由你代表宫家在外斡旋。江湖各派都有共识,认为你是宫门年轻一代中武功和谋略最强之人……”
最让无锋闻风丧胆的也是宫尚角。任何阴谋在他面前,他通常能够一眼识破,一招制敌。
宫尚角谦道:“江湖虚名,不必在意。”
宫鸿羽:“无锋害怕你,江湖尊敬你。”
宫尚角却认为:“但这江湖,大多数时候,害怕比尊敬好用。无论是害怕还是尊敬,都是对宫门,而不是对我。商、角、徵、羽,四宫各司其职,商宫负责兵刃锻造、新器研发……徵宫制作各类毒药、解药,与暗器搭配……”
若非有商宫提供的兵器、暗器以及宫远徵研制的毒药,他或许也不能如此游刃有余。
念及此处,宫尚角又道:“有商宫、徵宫的支持,我才能顺利地游走于外,赚取那些金银财帛。”他话锋一转,看向宫鸿羽,“当然,最重要的是羽宫对宫门的执守和统领,我在外才没有后顾之忧。”
宫鸿羽却轻轻叹了口气:“你向来最识大体,当年我的决定属实对不住你,本来这执刃之位——”
提起这句,宫尚角不由得轻声打断:“执刃大人,夜已深了,我也有些疲倦,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这件事,我已经考虑一些时日了——”宫鸿羽正欲开口。
忽而,大门被推开,惊扰了这一分凝滞。原本房门外有守卫,宫鸿羽因为要见宫尚角,特地吩咐不许打扰,所以此刻颇有些意外。
两人同时抬头,看见是宫唤羽走了进来。
“父亲。”宫唤羽行礼,瞧见宫尚角,也微微示意。
宫鸿羽不动声色地问:“这么晚……你新娘选好了?”
“选好了。”
“那你还不去早点休息,明天你的大喜日子——”
“我还不累,父亲。”
宫鸿羽有些不满:“你进来的时候,门外守卫没有说我现在不方便见客吗?”
“说了。但我有急事需要禀告父亲——需要禀告执刃。”
宫唤羽话里有话,目光幽微地扫过宫尚角,却见他巍然不动。
宫鸿羽知他所指,说道:“二公子不是外人,你但说无妨。”
“新娘中混进来的那名无锋刺客,已经查实了身份……”宫唤羽看了一眼宫尚角,表情有些微妙,“……是浑元郑家的二小姐郑南衣。”
一二刻短暂的沉默。
只见宫尚角方寸不乱,他自然明白宫唤羽话里的意思。郑家与他略有交情,郑家送女儿进宫门选亲之事,想必也是经过他的首肯。如今查出混进的刺客正是郑家女,他这位置属实尴尬。然而他并未做任何解释,只是缓缓站起来,眸色沉静:“夜深了,想必少主大人还有要事向执刃禀报。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宫尚角转身离开。
宫鸿羽不发一言,喝完杯中茶,才发现宫尚角面前的那盏茶茶水满溢,一口未动。
地牢里,漆黑一片,冷风从墙的缝隙处灌进来。
郑南衣被绑在架子上,筋疲力尽地垂着头。此时此刻,她的脸已经毫无血色,气息奄奄。
牢门外有响动传来,郑南衣虚弱地睁开眼睛。
一个人举着火把走了进来,不知是何人,奇怪的是,沿路的守卫都不见了。
随即,忽明忽暗的火光落在郑南衣脸上,她强装镇定,但被绑住的双手用力挣扎着发出颤抖的声音。
那人越走越近,火光也把她惊恐的面容越照越亮。
刺耳的惨叫声后,一切重新归于黑暗。
遥远的夜色里,像是有某种野兽在嘶吼。鼻尖是檀香的清冽之味,略带脂粉气,被夜风一吹就有些醉人。
宫子羽从梦中惊醒,床榻吱嘎一响,他坐了起来,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水。
紫衣此刻正站在窗边,转过头,眼里深情款款:“夜里下了点霜,我怕你冻着,正想把窗户关上。”
她刚准备拿下窗撑,就看到一队人马从下面的街道上路过,看方向是准备出山谷。快马疾驰而过,踢踏出不小的动静,让她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头。
紫衣小声念叨:“马上大婚了……这个时候还要出去?”
宫子羽缓了缓气,觉得奇怪:“谁要出去?”
那队伍浩浩荡荡的,排场甚大,为首那人巍然坐于马上。宫门里还会有谁如此行事?
于是紫衣回答:“宫尚角,宫二先生。”
宫子羽垂眸,有些没好气地说:“管他呢。”
紫衣关好窗,走回来,往火盆里添加炭火。还在房里盘旋的冷意这时候才让宫子羽觉得发寒,他起身坐在床沿,没有说话。他本就是和衣而睡,睡得并不深。
紫衣察觉出他心情不好,想也知道是什么事,便说:“你啊……总是和执刃大人针锋相对,一对亲父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
每次两父子一争吵,宫子羽就会跑来这里,然后露出这副表情。
宫子羽没回答她,伸手烤了烤火:“我方才梦见我娘了。”
“那一定是个美梦了。”
“人们说,梦都是反的,越美的梦,醒了越让人难过。”
紫衣不解:“为何?”
“因为之所以是梦,就代表你‘得不到’,或者‘已失去’。”
他的梦里是比这还冷的雪天。母亲的背影总是离他忽远忽近的,她撑着一把伞,站在羽宫大雪皑皑的庭院里,孤独地等待着什么。
宫子羽叹道:“现在的我,只能在梦里见到我娘了,所以美梦或噩梦没什么区别。”
他的声音沙沙的,像夜里已经烧完的炭火,带着所剩无几的温热。
月色沉沉。
窗外传来更夫敲更的声音,已至深夜了。楼下店小二收拾着一片狼藉的酒桌,所有的声色犬马和柔情缱绻都转移到了更高的楼层和更幽秘的房间。
二楼房间的楼梯入口处,金繁把刀抱在怀里,一脸正经地守着。宫子羽非要来这里,自己也非要守着他的安危,金繁尽量维持着脸色。
今夜总归是情有可原的。
突然,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金繁警觉地探过头,从窗户里看见河岸摇过来一艘船,一个打扮得非常富有异域风情的女子从船上下来,款款走进万花楼。她带着金箔敲打成的半副面具,身上挂着铃铛、碎玉、流苏、珠链,婀娜地沿着楼梯而上。
待她来到跟前,金繁当即伸手拦下:“私人区域,请勿打扰。”
女子无声地捂嘴一笑,将手轻轻地搭在金繁的手臂上,水蛇一样缠绕,另一只手里的丝巾拂过他的脸。
一阵若有似无得的粉气,让金繁当场僵住。
女子嘻嘻笑着:“有多私人?有多打扰?你和我说上一说……”
金繁闪躲不及,最后不再客气,直接用刀柄拍掉女子再次伸过来的手。
女子吃痛地叫出声:“金繁!”
这声音于金繁宛如晴天霹雳,他眼明手快地摘下她的面具,女子这才露了馅,与他打了个招呼。
“这么巧,你也在这里啊……”
竟然是宫紫商,笑得眉眼魇魇,嘴唇微嘟,看起来十分有活力。
金繁脸色又青又白,只能低头行礼,双手呈上面具:“大小姐?你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她自然是来见金繁的,眼神里毫不掩饰对他的恋慕。
宫紫商接过面具,却没有明说:“我还没问你来这里干什么呢!”
“我是来——”
宫紫商嘬着嘴唇打断:“啧啧啧啧……没想到你这种老实人啊,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的金繁啊,你也管不住自己的……”说着,视线便如同实物一般,顺着金繁高大的身躯往他身下扫去。
“……腿!”宫紫商说出最后一个字。
金繁看着宫紫商那丝毫不避讳的视线,脸唰地一下红了,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
宫紫商又问他:“我今天的打扮看起来怎么样?够异域吗?”
“挺抑郁的……”金繁不敢细看。
宫紫商扬扬得意,面若桃花,正想进一步发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骚动,一大群带着兵器的宫门侍卫拥进万花楼。他们脚步匆匆,神色凝重。金繁看到领头的侍卫手上佩戴着一枚黄玉。
金繁脸色一沉,低声自语:“黄玉侍?”
宫紫商看了看金繁手背上的绿玉,脸更绿了,黄玉侍是比绿玉侍更高一阶的侍卫。她扶着栏杆皱着眉头,看起来虚弱极了:“搞什么啊?宫子羽天天来这里都没人过问,我第一次来就派黄玉侍抓我回去?太用力了吧?”
金繁略带愠气地说:“可能是因为宫子羽没有穿成大小姐你这样。”
卫队队长走到金繁面前,正声道:“奉长老急令,速带羽公子回宫。”
长老?
宫门的长老院可是轻易不出动的,两人面面相觑。
一阵鸟鸣,树丛里不知惊动了什么,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女客院落里,选婚已经结束,有人欢喜有人愁,庭院里没有了白日的喧闹,安静得连杏叶落入池水都不起涟漪。
云为衫独坐在桌边。她落选了,此刻正看着手里的金牌陷入沉思。
她想起那日在无锋的训练室她问寒鸦肆的话。
“若是我没有被宫唤羽选中,那该如何?”
彼时寒鸦肆正在为云为衫的指甲涂抹着鲜色的蔻丹。
寒鸦肆的话意味深长:“那就要靠你自己想想办法了,相信你心灵‘手’巧,会想出办法的。”
云为衫回过神来,她的眼睫仍垂着,但看的已然不是手里的金制令牌,而是被金制令牌衬得越发显眼的指甲,红色的蔻丹像摧折不败的毒花。她收起令牌,从书台上拿出一张信笺,铺平,从头上拔下一支钗子,用钗尖轻轻地把指甲上涂着的蔻丹表面刮了些下来,只见白色的纸张上很快积累出一小簇红色粉尘。她又把纸张对折,将粉尘倒进长长的指甲缝里,用钗尖塞紧。从外打量她的手,看不出任何异样。
随后,涂着蔻丹的指甲轻轻叩响了另一间房的木门。
云为衫来到姜离离的门口,喊道:“姜姑娘。”
房间里没灯,也没人应答。
这时,云为衫看见走廊一排房间的灯都熄灭了,唯独上官浅房间还亮着幽幽的烛光,并且隐隐传来低语交谈的声音。
云为衫便朝上官浅房间走去。
叩叩叩——她敲门,房门很快就打开,上官浅笑意盈盈地出现。
云为衫目光往门内一看,姜离离竟然也在。
正合她的意,云为衫福身道:“抱歉这么晚打扰,我有些睡不着,正好看到上官姑娘房间灯还亮着,就过来和你说说话……是打扰到你们了吗?”说着,把目光移向了房中的姜离离。
姜离离摇头:“哦,那倒没有,我也是睡不着,来和上官姑娘聊天呢。”
云为衫一边走进屋子一边试探着说:“白日里还没来得及和姜姑娘说声恭喜,能够成为少主的新娘,真是叫人羡慕。”
姜离离听了,脸上却没有露出喜悦的表情,反而有些哀愁。
上官浅的眉眼在昏黄的光线下有些暧昧,她似话里有话:“进来坐吧,我还以为只有我睡不着,没想到,云为衫姑娘也睡不着。”
三人在纱帘笼罩的低案边围坐,云为衫闻到一阵沉郁的芳香,她撇过头,看见香炉正在冒着淡淡的青烟。
那气味有异,云为衫若无其事地抬眼看向上官浅:“房间这熏香味道真好闻。”
上官浅正在倒茶,听到她这样说,笑着接过话头:“这熏香名叫秋蝉眠,是我老家很有名的一款香料。姜姑娘说夜里睡不着,我就点了这个,可以助眠安神。云姑娘要是喜欢,我那里还有一些。”
上官浅十指纤纤,端起茶盏,分别递给云为衫和姜离离。
姜离离浅浅喝了一口:“上官浅姑娘大半夜的,非说要给我尝尝她们家乡的老茶,我这觉怕是又睡不好了。呵呵,不过也正好,三人聊聊天也放松一下。”
云为衫心里一紧,听到这里,刚凑近嘴边的茶杯,又被她不动声色地放下了。然后她岔开话题问:“你们刚才在聊什么?我怎么见姜姑娘似是哭过的样子。”
上官浅:“我们在聊姜姑娘的心上人。”
云为衫诧异:“心上人?”
姜姑娘点头,欲要开口,但泪先掉了下来。
上官浅幽幽地叹了口气,替她说:“姜姑娘在老家有个心上人,所以并不想进宫门当新娘的……”她转了转眼睛,别有深意地看向云为衫,“你说我们有什么办法能帮帮她吗?”
说完,上官浅拿起茶杯,掩口而饮,仪态优雅。
云为衫注意到,上官浅拿茶杯的手同她一样,指甲上的蔻丹鲜艳欲滴,微不可查地,上官浅的指尖轻轻地在杯壁上轻点了三下。
上官浅喝完茶,手笼回袖子里,又问:“云为衫姑娘不爱喝茶?”
云为衫巧妙防备着:“我和姜姑娘一样,也是夜里觉浅,看这茶颜色颇深,估计是浓茶,这一杯喝下去,我怕是要天亮才能入梦了。”
顺势,云为衫手指轻轻一抖,巧劲之下,指甲里的蔻丹粉末掉进茶杯里,不多但已足够。云为衫很自然地将茶盏递给了姜离离。
“给姜姑娘吧。姜姑娘也不要太过忧愁,伤了身子。”
上官浅目光对着云为衫,话却是对姜姑娘说的,话音微妙:“是啊,少主大人只是暂时选中了你,婚宴没办,说不定还有变数。”
姜离离还是眉头紧锁,似乎只把这当成安慰的话,她看向同拿金制令牌但却落选的云为衫:“若当时选的是云姑娘就好了,说不定我就能被送回去了……”
“唉……”上官浅轻叹,“被送进宫门的新娘,真是少有姜姑娘这样心思在别处的了。都说宫门好,能嫁进来就是福气。等明日羽宫来接走姜姑娘,我们这群落选的人怕是就要被送出宫门,打道回府了。”
姜离离见勾起两人的伤心事,又连忙安慰:“不会打道回府的。宫门选亲的规矩,就算没有被少主选中,也会让每一个待嫁新娘都有一个好人家作为去处。一来这些新娘都是宫门在江湖中的盟友之女,不能彼此伤了面子,二来也是宫门小心谨慎,来了的,就尽量留下。所以,以云姑娘和上官姑娘的明珠之姿,宫门一定会给你们一个好的归宿。”
上官浅撑着脸:“希望如此吧。”
姜离离又道:“而且宫尚角宫二先生和宫子羽宫四少爷不是都还没有婚配吗?两位姐姐不用担忧。”
上官浅盈盈笑着:“姜姑娘人真好,快尝尝我家乡的酱花茶吧,也祝姑娘你心想事成。”
姜离离宽了宽心,低头饮完了杯中的茶水。
云为衫抬起视线,正好撞到上官浅的目光,她们两人正说着话,可上官浅却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姜离离:“喝完这茶,我也要休息了。”
上官浅“嗯”了一声,回她:“我们也该休息了。”
深夜的街巷已无行人,一辆马车疾驰而过,急促的马蹄声在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马车内,被黄玉侍从万花楼半请半抓回去的宫子羽正和宫紫商四目相对。
下一秒两人几乎异口同声:“是不是你又犯什么事儿了?”
宫紫商白了宫子羽一眼:“当然跟我没有关系了!他们指名道姓说长老要‘羽公子’,你看我是羽公子吗?”
得知要找的人是宫子羽,她简直松了好大一口气,忍不住揶揄起来。
金繁却心情沉重,一直抱着刀沉默不语。
宫子羽思来想去:“算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去了再说吧,又不一定是坏事。”
最差也左不过就是些不务正业、游手好闲、顶撞执刃之类的苛责,老生常谈罢了。
宫紫商被他气笑:“你房间是不是没镜子啊?没有你就多喝水,然后往地上那啥了照一照啊。宫尚角和宫远徵去长老院,有可能是受赏,我们俩?我上次被点名去长老院,脱了一层皮才出来。”
宫门庞大,关系盘根错节,宫门自建立以来,长老院就已存在。长老们德高望重,行事神秘,小辈们不常得见,但也清楚,但凡长老院出动,就绝无小事。
宫子羽被她说得绝望:“你穿着这身去长老院,估计还得再脱层皮。”
宫紫商听他提到这个,就忽然跑题了:“你懂什么,这是今年江南那边传过来的秋冬最新样式,高级混搭。”
“是很混搭,但并不高级,而且我看着都替你觉得冷。”
“你自己体弱多病,就不要觉得全世界都和你一样怕冷。你一个六月酷暑里吃冰都会被冷哭的人,没有资格替别人觉得冷。”
“我那个时候才七岁——”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哎,别扯开话题,今天都怪你,不然我这么高级的人怎么可能去那种不高级的地方!你天天就知道把金繁往烟花柳巷带,他迟早被你带歪。”她担心的不是宫子羽,而是担心外面的乱花迷了金繁的眼。
宫子羽知她心思:“被我带歪了你才能有机会吧?天地万物,皆有裂缝——”
宫紫商叹道:“那是弱点,是遗憾,但也是那光照进来的地方……”
“那是你趁虚而入的地方……”
宫紫商心悦金繁,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于是两人一人一嘴,你来我往,没完没了。
金繁头疼,也不是没有道理。
半晌,一直闭眼的金繁终忍不住开口说话,让气氛倏忽收紧:“我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宫子羽和宫紫商闭了嘴,齐齐看向金繁。
金繁音色沉重:“黄玉侍卫只接受来自长老的命令……看来这次来头不小……”
宫子羽怔住,心下也隐隐不安,与宫紫商交换了一个眼神。
宫紫商严肃起来:“人活得久,什么事情都能见到……搞不好有生之年我还能见着红玉侍卫呢。”
宫子羽问:“真的有红玉侍吗?”
他倒是听说过宫门里最高一阶的侍卫是红玉侍,但仅仅是听说,甚至连谣言都不知何时、从哪里传来的。
宫紫商咂咂嘴:“我觉得是老人家们骗我们的。红玉侍对我来说跟女娲、伏羲差不多,都是传说里的人……你别转开话题了。我和你说,一会儿进宫门就把我放下来,我绝对不会陪你去长老院的,他们指明要你,我和你就此割席,抱歉!”
马车里无人说话了,只有车轮疾行的声音。
回到宫门,前方已有侍卫等候,宫子羽和金繁随着侍卫快步走上台阶。
一抹红光在静夜里尤为打眼,宫子羽抬头,只看到圆月下高塔原来橙色的灯笼竟变成了红色的。他面露疑虑,心口微微一滞。
金繁惊讶:“高塔的灯笼……变红色了。”
红灯,意为危险、警戒。
宫子羽皱眉:“红灯警戒,已经好几年没有出现过了……”转头一看,身后已不见了宫紫商的身影。
“宫紫商呢?”
金繁:“刚一下马车就溜了……”
宫子羽不敢拖延,快步朝台阶上去。两人行至高处,陆续看见一些仆人小厮拿着白色丧事用具匆忙奔走,也有穿着白色丧服的人在忙碌,他们行色匆忙,面如死灰。
宫子羽心里咯噔一跳:“谁的丧仪?出什么事了?”
但侍卫们没有停下来,催促着他们继续往前走。
女客院落里,窸窸窣窣的响动不再只是来自草丛,仿佛来自整个宫门。
云为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在窗户边上看见远处挂起的红色灯笼。那颜色如同血光,来势汹汹。
宫门示警,肯定有秘密,也说明此刻宫门内一片混乱。
云为衫想查探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宫门禁止随意行走,新娘们更是不能离开女客院。她低头思考了片刻,从衣柜里将那套红色的嫁衣拿出来,将下摆一扯。她拆开缝线,红布里露出一片黑,原来内有乾坤,把夹层翻出来,里面有一套轻薄的黑色夜行衣。
云为衫吹灭了房间里的蜡烛,潜行而出。
一道狭长的人影穿过小道,行如鬼魅,无人察觉。
角宫内,宫远徵正一脸失望地往外走,宫尚角的贴身侍卫金复跟在他身后。
宫远徵原本来找宫尚角,意外得知他又离开了宫门,觉得很是奇怪:“哥哥为何这么紧急地离开?”
金复回答:“这次的任务直接由执刃发布,属下无从知晓。并且,沿路也没有任何据点有权限汇报角公子的行踪。”
宫远徵脸色有点复杂,低声琢磨着:“单独出行,连你都没带……”
他边说边走到门口,望着高塔上的红色灯笼,心里不安,小声喃喃自语:“哥,你去哪儿了?快回来吧,宫门,要变天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夜阑人静的女客院落忽然掌起了灯,庭院都亮了起来。
一群侍卫不由分说地冲了进去,喧闹、嘈杂声四起。
侍卫高声重复着:“所有女客从房间出来,清点人数。”
姑娘们原本正沉沉睡着,突然被叫醒,都不明所以。
上官浅从自己的卧床上坐起来,听着院落里的动静,拉开门走出去。只见姑娘们纷纷打开房门,探头出来张望究竟,怎么大半夜的要清点人数?
姑娘们怨声载道,极不情愿,但只能照做。脚步声此起彼伏,人差不多都露面了,唯有云为衫和姜离离的房间没有动静,灯也未点,漆黑一片。
很快,大量的侍卫走向这两间关着的房间,上前拍门。房内毫无反应。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明显开始紧张起来。
上官浅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姜离离的房间最先被破开,侍卫拥入房间。
月影色的窗纱隔绝了外面的视线,只听到房间里侍卫连续几声惊呼。
“啊?”
“快,快!”
片刻后,姜离离被抬了出来。她之所以不应门,是因为她早已失去了知觉,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生死未知。
侍卫首领探了探她的鼻息:“还有气息,快送往医馆!”
没人知道姜离离怎么了,这位准少主夫人睡前还好好的。突遭变故,周围气氛重新凝重起来,眼下只剩下唯一没有灯光也没人响应的房间,正是云为衫的房间。
侍卫们已经拔出了刀,随时准备破门而入。
上官浅站在廊道上看着这一切,突然听见瓦片的声响。她抬起头,对面屋檐之上立着一道苗条轻盈的黑衣身影。
云为衫回来时已经看到此刻房檐下的情景,她根本来不及回到自己的房间。余光一转,她与底下的上官浅对上了目光。
上官浅发现了她,但并没有声张,而是伸手示意她自己的房间。
神色交锋之间,云为衫已经会意,犹豫片刻后按照上官浅的暗示,从屋檐下另外一边的窗户翻进了上官浅的房间。
与此同时,侍卫破门而入,云为衫房间里空空荡荡的。
侍卫首领发出命令:“搜!”
上官浅果断地朝云为衫的房间走去。
杂物、衣笼都被翻了出来,侍卫们在大肆搜查,但遍寻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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