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执刃和少主去世的压抑气氛笼罩着整个院落,平日里仆人成群的庭院此刻分外冷清。
上官浅手上拎着一个黑色竹编的篮子,看了看周围没有人,于是她地从大门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
门口没有守卫。
她看了看西边,又看了看东边,两边都空旷,没有戒严的样子。
云为衫提醒过她,如果要出去,尽量别走东边的路。
上官浅露出莫测的眼神。
“云为衫,你最好没有骗我。”她暗自嘀咕,不急不慢地,竟朝着东边那条路走去。
宫子羽接过金繁手里的河灯,定睛一看,展开的部分果然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想通前后,他的声音不由得冷了三分:“云为衫姑娘,在河灯里写了这么多字,是想让河灯漂流而下,将这些信息送出宫门吗?”
云为衫感受到身后擒住她的手暗中运了力,她指尖发白,缓缓闭上了眼睛。
果然暴露了……她早已料到这个结果。
然而看似千钧一发的形势下,云为衫难以察觉的瞳孔微微一动。
云为衫回忆起方才与上官浅的对话——
“你要去哪里?”
“把到目前为止得到的情报和信息送出去。”
听到她的计划,上官浅语中带着嘲讽:“你怎么传出去?”
云为衫便想到了这个对策。
“我可以试着放几只河灯。”
上官浅摇头:“你把宫门的人都当傻子吗?送出去之后,谁来接应?河灯一旦被捞起,里面的信息必定暴露无遗。”
可是转念,云为衫却用坚定不移的目光看着上官浅。
“对……一定会暴露。”
上官浅看着云为衫的表情,有些莫名其妙:“你不是没喝我的茶吗?你怎么和姜姑娘一样,脑子也变傻了?”
“不是。”云为衫暗示,“我的意思是‘主动暴露’……你也训练过的……”
几乎是一瞬间,上官浅就听懂了她的意思,她既出乎意料,又不由得赞许一笑。
“我明白了……主动暴露……在遇到有暴露身份的危机之前,先主动暴露某种并非致命的信息,借以隐藏真正的计划和身份……”
云为衫点头:“不管宫家的人多么聪明,但这是所有人的心理惯性盲区……”
人可以避过险恶用心,可以拆穿诡谲算计,却难逃过形成的习惯和内心的弱点。
上官浅喃喃道:“就像郑小姐主动暴露一样……一旦宫门内部形成‘刺客已经被找到’的潜意识之后,真正的刺客——我和你——就会安全……”
提到这个,云为衫突然有些心酸:“郑小姐也许并不是自己主动暴露的,只是对无锋来说,她的死正好就是无锋想要的‘主动暴露’而已……我们任何一个人的死,对无锋来说,都是主动暴露……”
“也不好说,也许郑南衣就是这么伟大,愿意牺牲自己呢?”上官浅笑容里藏着意味不明的东西,似乎有些得意,云为衫并未理会。
即将出发前,上官浅再次开口提醒她:“山势很急,水流很快,放完立刻回来。”
云为衫分外冷静。不,她要往下游走……
云为衫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光线映出她眼里的水光。
她沉默了良久,这时候宫子羽看见她双眼变得朦胧,很快涌起了泪水,宫子羽心生恻隐。手下传来她皮肤的触感,单薄、生冷,骨架瘦削,宫子羽手指微动,却依然没有松开她。
“河灯是你放的吧?”宫子羽的声音低了一些。
云为衫眨眼间绞落热泪,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是……”
宫子羽思及前后,警惕地说道:“云姑娘真是聪明,知道如果有人看见河灯,一定会往上游追去,查找放河灯的人。所以你故意往下游跑,绕个远路再回去。可你知道这沿路岗哨、暗堡有多少吗?你随时可能……”
随时可能变成刺猬。同样的话他提醒过她,
云为衫否认:“不是。”
宫子羽有些意外:“嗯?”
云为衫的声音徒然升高:“我不想绕回去。我真的想出去!”她目光朝向空中,恰好有只飞鸟循着蓝天飞远了,她哀道,“羽公子,求求你,放了我吧!”
她泪流满面,看上去楚楚可怜,正中宫子羽的软肋。
宫子羽不知道内心被什么轻轻扎了一下,有些奇怪,目光突然黯然:“这宫门对你来说,这么可怕吗?”可怕到,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逃离。
云为衫只剩下低泣,满脸泪痕,沾湿的睫毛抬起时,发现宫子羽正静静地看着她,且他眉间的愁意更深。
上官浅的话,再次在云为衫的耳边响起。
“我知道了,你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执刃,而不是宫唤羽。此时此刻宫门的执刃已经换成了宫子羽……”
得知她的计划是往下游走时,上官浅笑了。
云为衫也不掩饰自己的目的,说道:“宫子羽平日里看起来游手好闲,但从我短暂的接触来看,他远比别人看起来要聪明,他一定会顺着姜姑娘中毒的线索查到女客院落,而且一定会重点调查同样中毒的我,沿河而上是来这里的必经之路。我要让他觉得自己和我是偶遇。”
“你是想要让他觉得和你命中注定吧……你这么聪明,怎么才是个魑?”上官浅由衷地欣赏。
云为衫不回答,转开话题:“只是我之前所有获取的资料都是他哥哥宫唤羽的喜好和脾性,对于宫子羽,基本一无所知……”
上官浅是魅,她得到的信息自然比云为衫的多。想了想,她还是告诉了云为衫:“宫子羽早年丧母,因此性格乖戾,不学无术,长大后整日饮酒作乐,难成大器。而且宫家一直有传言,说宫子羽并非宫家之子,说他母亲兰夫人嫁入宫门之前就已经有心上人了,日夜思念,一直想要逃离宫门,直到郁郁而终……”
云为衫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终于有些明白,为何他看起来和宫门的其他人不一样,为何他温暖的笑意里总透着几分落寞。
上官浅没察觉到云为衫片刻地走神,继续说:“根据有限的信息,宫子羽和父亲的感情不好,他似乎一直都得不到父亲的认可,父亲几乎将所有的爱和期望都给了武学和智慧都出类拔萃的宫唤羽,所以宫子羽也就更加自暴自弃……”
“不过,宫唤羽倒是很疼爱这个弟弟……”上官浅对向云为衫,轻眨了下眼睛。
云为衫心中悸动:“我知道河灯里应该写什么了……”
肩膀上徒然一重,痛楚令云为衫闷哼出声,也让她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金繁接过云为衫,继续锁住她,宫子羽展开手里的河灯,看着河灯内细密的字体。
他刚看了几句,脸色就有些异样,忍不住抬头打量云为衫,而此时她眼睛里的泪水正大颗地往外涌动。
“这是你写给父亲的?……”宫子羽诧异。
云为衫低声:“嗯……”
宫子羽对金繁:“松开她。”
金繁:“啊?”
宫子羽急道:“快点松开!”
金繁一脸茫然,不甘心地松开,但他把手放在刀柄上,随时准备出鞘。
云为衫垂着有些失力的手腕,哑着嗓子说:“家父原本行商,经常坐船出海,有一次遇到了海难,就再也没回来……”
面前的云为衫白衣素裹,一脸泪痕,娓娓说着过往。父亲意外去世之后,她只能与母亲相依为命,可少了庇护,母女俩孤苦无依,只好飘摇度日。
云为衫回忆着梨溪镇的青砖院落,冷冷的天光穿透窗棂,照在一个穿着新娘嫁衣的年轻女子的背影。
镜前,头发花白的母亲正在为自己即将出嫁的女儿梳头。
女子听着窗外的风声:“这天色,看起来怕是要下雪了。”
那母亲没有接话。
“下雪了,这日子就不好过了。”
“瞎说。今天是良辰吉日,一定阳光普照。”
“母亲,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母亲的眼里涌出一些眼泪,她不动声色地擦去,声音里完全听不出哽咽:“为娘,只希望你能过上好日子。”
“会有好日子吗……”
“会的。嫁进了宫家,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了,也没有人敢对我们家不好了。”
女子沉默片刻,轻声说:“可我不想嫁进宫家。”
母亲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轻轻叹了口气……
云为衫也跟着轻叹出一口气:“今天是家父忌日,我们老家有个说法,海上丧命的人看到飘荡的小船,都会想要登上船去看一看,是不是家人来接自己了……”
宫子羽翻开河灯的油纸,那上面娟秀的字体笔锋细腻——
“父亲,女儿已经出嫁了,他们给的聘礼很多,我想,母亲应该不用再辛苦地做那些手艺活,艰难养家了……”
原来她不想嫁,但为了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她别无选择。宫子羽翻到另一面,那上面的字仿佛被泪水浸过,几处笔迹模糊——
“父亲,我知道你一直遗憾没能有一个儿子光宗耀祖。你总是对我说,一定要嫁个好人家,让镇上的人都看看,云家的女儿是好福气的……但爹爹,我没有被执刃大人选上,可能要让您失望了……”
宫子羽心里复杂,没有成为父母期许的样子,所以她才会如此伤心。宫子羽小心翼翼地收回手里的信,按着折痕恢复成河灯的原样,生怕碾碎这一份心意。
他看着眼含热泪的云为衫,像对她说,又像对自己说:“你父亲不会失望的……这世间,哪有父亲会真的对自己的儿女失望呢……”
云为衫抬头,他这句话说得很轻,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神色里露出的悲伤。
宫子羽把手上的河灯递给金繁:“把这两只河灯都放回河里。”
他与父亲最后的争吵让他懊悔,许多话也没有能说出口。那么,就让面前这个女儿的思念顺流而下吧。
金繁皱眉,冲宫子羽做了一个“你疯了?”的表情,还没调查清楚,就让这两只河灯流出宫门?
宫子羽只是瞪他,仿佛在回“你管我”。
于是金繁只好闭嘴,讪讪地拿着河灯朝河边走去。
宫子羽回头看了一眼来路:“云为衫姑娘,我送你回女客院落吧。”
云为衫一动不动,落寞的肩膀沉着,眼睛里都是哀求。
翱翔的飞鸟再次低掠而过,宫子羽叹气:“抱歉,我只能送你回去。”
除了潺潺的流水声,四周分外安静。
两人并肩走着,谁也没有说话,云为衫低着头沉思。她不确定宫子羽是否完全信了自己的话,或许他心中仍有怀疑,会继续向她细细盘查。
果然如她所料,此刻宫子羽缓缓朝她倾身。然而他什么也没问,反而从怀里掏出帕子递给她。
“把脸上的眼泪擦一擦吧。”他有些笨拙地道歉,“对不起,把你弄伤了。”
阳光从树冠的罅隙透过来,他站在逆光里,朦胧、沉静,斗篷上黑亮的毛料拂过他白皙的俊脸,温柔的眼睛在光环里渡上了鎏金的颜色。
云为衫愣神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方手帕,但她没有擦,只是紧紧地捏在手里。
“没事,不要紧。”她淡淡地回答。
“怎么可能没事?是我的不对,我的武功这么高强,你一个弱女子,别逞强了。”
云为衫看着他一副“我武功高强”的样子哭笑不得,忍不住扬起嘴角。
宫子羽见她笑了,才安下心来:“我一会儿通知医馆的人过来为云为衫姑娘正一下骨,然后喝几天舒活经络的汤药,你的肩膀应该就没事了。”
云为衫点点头:“多谢羽公——多谢执刃……”
宫子羽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自嘲:“你还是叫我羽公子吧……‘执刃’两个字,我自己都不习惯。”
云为衫听成了“不喜欢”:“不喜欢?”
“我是说,不习惯……”宫子羽平视前方低声说,“但也确实不喜欢……”
云为衫看着不远处露出女客院落的廊檐:“马上就到女客院落了,羽公子留步吧……你现在是执刃,和我一起出现……怕是会给公子引来是非……”
宫子羽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很不想和我一起出现啊?”
看云为衫有些为难的样子,宫子羽不由得猜测。
见她不答,宫子羽又道:“不用担心,我不怕是非,而且,我本来就要去别院。”
云为衫不禁紧张,但心想这也在意料之中:“公子为何要去别院?”
这时宫子羽放慢脚步,侧过头,云为衫感受到他有些炽热和审视的视线。
“公子为何一直盯着我的脸?我是不是……说错话了……”云为衫作势低头。
宫子羽低了低头:“话倒是没说错,只是你的脸……”
云为衫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公子为何这样看我?”
宫子羽看着她光洁白皙的脸,犹疑:“听说昨日你也中了毒,满脸红疹,但今日见你面容完好,已经恢复了?”
结果云为衫却露出吃惊的表情:“中毒?怎么会?”
宫子羽皱眉:“你昨夜没有中毒?”
云为衫认真解释起来,看不出异样:“我只是昨夜满脸突发红疹,听闻上官姑娘家世代名医,所以就去找她要了一些祛毒的药膏,兑水化开喝了一小碗,果然有用,睡了一夜就全消了。”
“你发红疹之前吃了什么?”宫子羽心里闪过某些念头。
云为衫:“什么也没吃……只是去姜姑娘那里小坐了一下,姜姑娘请我喝茶……”
宫子羽:“姜姑娘也是昨夜喝过茶后就身体不适,被送去了医馆,大夫查看后,证实她是中了毒。”
云为衫眼睛一怔,就像刚刚闻得这个消息似的,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宫子羽继续问:“这茶是姜姑娘的?”
云为衫没回答,宫子羽以为她没有听见,就又重复了一句:“我说,这茶,是姜姑娘自己的吗?”
云为衫犹豫了一下,深呼吸一口气,轻轻地说:“茶是上官姑娘的家乡茶,我和姜姑娘本来觉得夜深了喝茶会睡不着,但她执意要泡给我们喝的。”最后那句像是不经意说出的,云为衫神色迷茫,看不出一点异样。
“哦?”
脚下已经露出了通向女客院落的青石板路,宫子羽抬起头,正远远望着庭院的匾额。
女客院落门口聚集了很多侍卫。
又是浩浩荡荡的架势,领头的那侍卫问掌事嬷嬷:“所有人都在吗?”
掌事嬷嬷刚刚已经清点了人数,如实禀报:“除了云为衫、上官浅两位姑娘,其余的姑娘都在。”
领头侍卫立即转身对身后的侍卫们发令:“封锁整栋别院,在执刃到来之前,不许任何人出入。”
掌事嬷嬷闻言一惊:“执刃要来?”
院落里稀稀落落聚首的女眷们听说执刃要来,纷纷面露兴奋期待之色,有些甚至忍不住从袖子里掏出铜镜开始对镜修整,或者拿出胭脂开始补妆。
掌事嬷嬷看了一眼,面露难色:“执刃来这里……符合规矩吗?”
领头侍卫:“执刃说的话就是规矩。”
越想越不妥帖,掌事嬷嬷犹豫:“可是这也太——”
话未说完,宫子羽笑嘻嘻的声音从大门外传来:“富嬷嬷可是对我的命令有意见啊?”
所有人都整齐划一,低头行礼。
掌事嬷嬷立即迎上去,笑脸相迎:“没有没有……可是,我的小少爷啊,你这——”话到嘴边就断了,因为她看到了走在宫子羽身边的云为衫。
两人挨得很近,显然是一起回来的。
不只是掌事嬷嬷,其他人看到这一幕都心生好奇。
宋四小姐原本就站在人群中央,伸长脖子等着执刃大驾光临,见状忍不住开口:“云……云为衫姑娘,你怎么……和执刃大人在一起?”
她说出了所有人想说但是不敢说的话,院落里一片死寂。
宫子羽轻咳一声,谎言说得面不改色:“我有一个秘密任务,交给云为衫姑娘去帮我完成。”
这样一来,饶是再怀疑,也没人敢在执刃面前多说什么。
人群窃窃私语。
宫子羽不关心女眷们的腹诽,他侧身,对一旁那领头的侍卫耳语了几句,声音很轻。云为衫离他近,也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领头侍卫听完,抱拳领命,招呼身后的侍卫:“走,跟我来,搜查院落以及每一个房间。”
其他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得耐心等。宫子羽好整以暇,闲适地负手站着,唯有云为衫不易察觉地悄悄抬眼,望着走廊里那一排房门。
片刻之后,两个侍卫手上捧着什么东西朝宫子羽走来。
正好门外放好河灯的金繁也赶到了。
金繁:“河灯放好了。”
宫子羽点头,低声对金繁说:“嗯。好戏马上开场了。”
金繁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
两个侍卫是从女客们的房间出来的,此刻手上都托着一张纸,其中一张上面铺着零星茶叶,而另一张白纸上是一些看起来十分奇怪的粉末。
那是什么?众人交头接耳起来,即便看不清楚,但未知的粉末状东西不免让人惶恐不安。人群里唯有云为衫敛住了心中的紧张,神色淡然自若。
领头侍卫回禀:“禀告执刃,茶叶是从上官浅小姐房间里搜出来的。另外的那些粉末……”说着,头领举起手中一个蓝色瓷器小瓶子,“是从宋小姐房间搜到的,装在这个药瓶里。”
宋四小姐的脸一下子就白了:“这是……这是……”
宫子羽回头示意金繁,无须多言,金繁立刻心领会神,从腰带里掏出一枚银针,试了试那些粉末,银针迅速变黑。
“粉末有毒。”金繁警惕道。
宋四小姐额上冒出冷汗,难以置信,不断地摇头:“怎么会?这是……这是我带进来治我喘鸣之疾的药,这不是毒啊……”
金繁倾身过去,横刀向前,质问:“进入宫门之人,都会被彻底搜身检查,任何药物都不允许携带,你是把这个小瓶子藏在哪里带进来的?”
宋四小姐脸上迅速飞起一抹红霞,低头支支吾吾:“我放在……我放在……”
金繁突然明白过来,一张英气勃发的脸瞬间变得通红。
宫子羽看他那样,低声训斥:“你有点出息,好吗?”
说完,宫子羽抬头看着宋四小姐:“姑娘说是药,不知道可否当面服用。”
为证自己的清白,宋四小姐连忙答应:“可以!当然可以!”
侍卫取来一碗清水,宋四小姐倒了些粉末,融开,水变得浓稠,像是一碗茶。宋四小姐皱了皱眉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颜色……这颜色不对……”宋四小姐犹豫了。
宫子羽问:“怎么,不能喝吗?”
宋四小姐没办法,只能一咬牙,仰头喝了下去。
无人察觉的地方,云为衫轻轻闭上了眼睛。她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在上官浅房里时,云为衫正要把手浸入水盆,清洗掉指甲上面的蔻丹,上官浅却拦了她。
“等一下,洗之前,把剩下的那些刮下来。”
云为衫把剩余的蔻丹刮到一张白纸上,上官浅把白纸折叠起来。
然而云为衫奇怪:“你不是怕被找到证据嘛,留着干吗?把这些粉末扬掉就好了。”
“找不到证据,宫门的人就会继续追查,没完没了,得把这个事情做个了结。”
“怎么了结?”
上官浅狡黠一笑:“给这东西找一个合理的主人。”
只有让人背了锅,事情才能结束。
云为衫虽不想承认,但她说的的确是唯一彻底根除麻烦的办法。于是她想了想,说:“你给我,我知道放在谁那里了。”
上官浅来了兴致:“哦?谁?”
“宋四小姐。”
云为衫告诉上官浅,那日新娘评选,宋四小姐就坐在她隔壁。
大夫依次为新娘号脉检查的时候,她听见了大夫同宋四小姐的谈话。
大夫:“小姐,您这是患有喘鸣之疾啊,若是有喘症,那绝不适合长久待在山谷内,会加重你的病情。”
“没有没有,只是昨夜伤了风寒,有些咳嗽罢了。”
大夫做不了主,只好说:“那我先写着,晚点再去为小姐单独看诊。”
等大夫挪到下一位姑娘,云为衫却看见宋四悄悄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蓝色瓷器小瓶,倒了一些粉末在掌心,偷偷服下。很显然,她为了中选,隐瞒了自己有喘症一事。
所以私自藏药进宫门的宋四小姐就是最好的人选。
于是,趁着宋四小姐正在廊庭和几个姑娘聊天,云为衫悄悄潜进了宋四小姐的房间。
云为衫回过神来,见女客院落的人正屏住呼吸等待结果,她低着头,没人知道她刚才正在想着什么。
此时宋四小姐已经喝完那杯药,药效奇快,她自己却未察觉出什么异样。
宫子羽看着宋四小姐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果然。”
宋四小姐有些疑惑:“什么意思?”她并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脸上已经出现了几颗红疹。
那片红晕越来越明显,周围的其他姑娘都吓到了,忍不住后退几步。
宫子羽皱眉:“可惜了这样漂亮的脸蛋,心肠却如此恶毒。”对侍卫挥手,“带下去,把她送出山谷,遣回宋家。”
“不是我……不是……”
宋四小姐不敢置信,她哭喊着冤枉。但私自带药已是水洗不清,更何况现在还担了个恶意竞争伤害他人的罪名,宋四小姐无从辩解,于是只能眼睁睁地被拖走。
等那哭声彻底远去了,宫子羽才接过另一名侍卫手里的白纸,上面的茶叶看起来很是寻常、普通,他若有所思地说:“本来也想让上官姑娘亲自服用,但她本人不在……”
宫子羽正想把茶叶仔细包起来:“有趣。那就先把这些茶叶带回医馆,让大夫们研究吧。”
从头到尾一直沉默不语的云为衫突然走上一步,开了口:“我来试吧。”
宫子羽非常意外:“嗯?”
云为衫正色看着所有人,坚持说:“上官姑娘当晚和我们一起喝茶,她自己也喝了,我可以作证。所以,我相信这些茶叶没有问题。而且,确实是上官姑娘用她们家祖传的药膏治好了我脸上的红疹。我来吧。”
片刻后,热气腾腾的茶壶被仆人提了过来,一个小小的茶碗里,茶叶已经泡开了。那茶水色清透,茶气飘香,闻起来都觉是好茶。
云为衫举起茶盏正要喝,就被宫子羽打断了。
“等等。”他弯起嘴角看着她,“云为衫姑娘既然说得这么坦荡,那就不用喝了。”
周围的人都在窃窃私语。能看得出,宫子羽似乎很信任云为衫,不由得腹诽两人的关系。
掌事富嬷嬷为人心直口快,认为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于是小声提醒:“执刃大人……这不太好吧……你一碗水得端平吧……”
宫子羽十分坦然:“这是一碗茶,又不是一碗水。”
富嬷嬷噎住:“……”
宫子羽从云为衫手里取过那碗茶:“虽然茶不用喝了,但是,我还是想要审问一下上官小姐。”
云为衫愣住:“为何?”
宫子羽恢复了认真的样子,一本正经:“刚刚云姑娘可能没有注意,我刚说所有进入宫门之人都会被全身搜查,不可携带任何药物或者武器进入山谷……云姑娘说昨夜用了上官姑娘给的药膏才缓解了红疹,所以,我想问问上官姑娘,她这个药膏是哪里来的。”
云为衫心中微微涌起波澜,她看着面前的宫子羽。他沐浴在一片夕阳里,云为衫突然意识到,也许眼前这个人并不像他此刻散发出来的光那样澄净,他比自己想的更深沉。
宫子羽抬头,看了眼渐渐暗下来的暮色:“天色也不早了,我就在这里等吧,上官姑娘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吧?不然,天黑了,可能就回不来了……”
医馆前的小池里,锦鲤甩尾,溅起一小片水花,声音在幽静的庭院中更显突兀。
拎着黑色篮子的上官浅走在进入医馆的走廊上。
暮色已经降下,四周亮起了暖暖的灯笼。
正逢晚膳时间,医馆大部分人都吃晚饭去了,只有上官浅一个人的脚步声。她在昏暗安静的环境里小心打探着四周,试探着轻声呼唤:“大夫?周大夫?”
无人应答,只有一阵微不可查的响动。
她察觉到昏暗的角落里似乎有一个身影,却不等她反应过来,人影闪动,无声无息,仿佛鬼魅一般就近到了她身前。
视线聚拢清楚之后,一把薄薄的刀刃已经举在自己眉间。上官浅一声惊呼,手上竹篮掉落,里面掉出许多首饰和发钗。她下意识地蹲下,想要伸手去捡那些首饰,就突然听见一个少年稚气而冷漠的声音。
“别动。”少年举着薄刃,双手出乎意料地稳定,刀刃在空中纹丝不动,“站起来,别碰任何东西,把你的双手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语气带着压迫的力量。
上官浅只能举起手,缓慢地站起来,抬头,看着面前的少年。她在心中暗笑,果然,只有经过警戒的范围,她才能主动暴露,引起猎物的注意。
宫远徵危险的眼神目不转睛,背后是医馆常年的药气,上官浅却觉得在那少年身前仿佛闻到了剧毒。
“你是谁?”宫远徵刀锋逼近,询问。
上官浅先是受了惊的样子,很快恢复了正色:“上官浅。”
“新娘?”
上官浅点头:“新娘。”
“你不该来这里。”宫远徵不由得怀疑这女子踏着夜色而来的用意。
“我知道……”
“知道还来?你来这里干什么?”
上官浅姿态柔弱:“替我诊脉的周大夫说我气带辛香,体质偏寒,湿气郁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只拿了一个白玉令牌……我来找他,想问问看,有没有什么方子,可以治一下我这偏寒的体质……”
宫远徵轻蹙眉头:“你就这么想被执刃选中?”
上官浅坦言:“之前想,现在不想了。”
“不想还来?”
“大夫说身体湿气郁结不利于生孕。”
宫远徵追问:“那你说之前想,现在不想,又是何意?”
上官浅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少年,突然反问:“你应该是宫远徵少爷吧?”
宫远徵沉默不语,但是刀尖稍稍往后退了一寸。上官浅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信号,她脸上立即堆起憧憬般的笑容,眼里带着光。她本就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在这样的神态下,连宫远徵这个未经世事的少年都忍不住动容。
上官浅眉目传神地诉说着:“现在的执刃宫子羽,在我眼里,根本不配。最有资格做执刃的是……宫二先生宫尚角。”
宫远徵的刀突然放下了,桀骜少年的嘴角若有似无地勾起一抹弧度。
然而,她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充满磁性但是极度冰冷的声音。
“你很了解我吗?”
上官浅转过身,便对上一双深邃如墨的眼瞳,宫尚角冷若刀锋的面容凉薄而淡漠,浑身黑袍,散发着夜凉如水的气息。
那声音把她带得远了,让她恍惚想起云为衫问她的话——
“你的目标不是执刃?”
“我的目标比执刃难对付多了。”
上官浅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的身上有着生人勿近的寒意。上官浅感受到胸口剧烈地跳动着,心脏几乎快要跳到喉咙口。很快她双手合拢,侧身半蹲着,恭恭敬敬地行礼,双手无意触到了腰上悬挂的那枚玉佩,轻轻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