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防盗吧,没啥可说的。30%的比例也不大。 等了半晌, 等到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 嘉语觉得自己心里那头小兽分明在张牙舞爪地咆哮了。口中却只能应道:“殿下谬赞。”
“一般奏乐, 都会依宫商角徵羽的本音来奏, 但是三娘子在太后寿辰那天吹的笛子就不, 宫调平和,偏偏激昂,变徵悲凉,却喜气洋洋,不知者或以为三娘子炫技,但是小王深知,有技可炫, 也很不容易了。”萧阮说。
嘉语身量不及他,他的目光很轻易就越过她的头顶, 看到背后无边无际、寥廓茫然的夜。但是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鸦鸦的发髻, 有极淡极淡的香。
一个戒备的姿态。
这种戒备,其实是他最熟悉的。
在金陵的时候,他就必须这样面对每一个人, 枕戈待旦, 即便梦里, 也不敢泄露一句半句真话。他的手染过血, 只是大多数人看不出来, 或者是不在乎, 一个足够优雅的姿态,足以让大多数的人放下戒备。
元三娘从前是不设防的。她对她的嫡母设防,对她的妹妹设防,对嘲笑她的贵女们充满敌意,但是对他,她是不设防的。如今却这样戒备了,该说每个人都会成长,还是,他在哪里露了马脚?
当然,他其实是必须被戒备的一个人,萧阮自嘲地想。
嘉语默不作声,明瑟湖的水波脉脉的,一波一波推上来,又一波一波退下去,卷着星光与夜色。船舱里亮如白昼,这里却是不大亮。萧阮的影子没有落在水波上,都聚在脚边,像是浓墨重彩的一个点。
她知道他要问什么了,但是他没有问出口,她就还可以缄默……再多一刻。
“……小王想问,三娘子的笛技,师承何人。”
一瞬间图穷匕首见的悚然。嘉语觉得有股寒意,正漫漫地从脚底升上来。她的笛子,自然是他教的。
嘉语说:“……自然是我的父亲。”
“哦,”萧阮挑一挑眉,“始平王好兴致,少不得改日,要向始平王请教一二了。”
“我父亲军务繁忙,等得空了,宋王殿下再说这话不迟。”嘉语瞧着画舫距荷桥又近了一大截,不免有些心焦,忍不住小小刺了他一下。心里埋怨着锦葵取个醒酒汤怎么要这么久,试图绕过萧阮。
萧阮也不阻拦,顺势让开,背靠在扶栏上,风垂着他宽大的衣袖,猎猎地响:“我听说三娘子昨儿晚上救了一个宫人。”
嘉语脚下不停:“殿下有心了。”
“三娘子进宫不过半月,也从没听说和哪位宫人有交情,却不知道何以如此热心。”
嘉语顺口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时候距离船舱入口,已经只有五六步,忽地手腕一紧,萧阮的脸忽然就到了面前:“三娘子!”
嘉语被迫直视他。
即便从前与他成亲,也没有过这样的机会。这时候避无可避。他的眼睛是纯黑色,黑得就像是极深的夜里,没有月光,没有星光,一滴水,从九天之上,深不可测的苍穹里落下来,就点在他的眸子里。
他就是全部的光。
“你要做什么!”她竟然还说得出话来,嘉语惊奇地想。那就像是有另外一个自己,一个应对,一个围观。
“小王只是……”萧阮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想看三娘子被人利用。”
他不想看她被利用?嘉语简直想笑。他只是不想她坏他的事吧。虽然她并不清楚他眼下到底想做什么。虽然眼下的萧阮,大约也还不如十七年后杀伐果断。
何况被人利用又怎么了?这宫里,这朝堂,这天下,哪个不利用人,又有哪个不被人利用?是有利用价值,人家才来利用她。到她完全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嘉语凄然地想起那个最后的冬天,一日一日,一夜一夜的冰寒,莽莽苍苍的路,如旋风一样出现的苏卿染。
然而她眼下,却是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萧阮拉她进了耳房。然后她听见太后的声音,森然:“拉下去,打——打死为止!”
嘉语心里一惊:太后要打谁?太后要打死谁?
萧阮似是能看穿她的心思,戳破隔间的窗纸,有微光透出来,嘉语瞧了萧阮一眼,这样近的距离,温软的呼吸直拂到她眼睛里。嘉语果断扭转头往里瞧,就看见杯盘狼藉,贵女们惨白的脸色。
嘉语不解,萧阮低声道:“仔细看。”
酒水在桌面上蔓延,浸润在酒水中的雕花银盘、银箸,都是漆黑……有人下毒!
有人下毒!
惨叫声响了起来,是个女子的声音。人在尖叫的时候,声音难免会变调,但是这一声一声入耳,嘉语忽然就听了出来——是小玉儿。怎么会是小玉儿,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下毒?
那些疑问纷纷地都涌了上来,来不及解决,嘉语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她死!
身形才动,就被按住。这只手修长,就如同白玉雕成。冰凉。这是夏日里,衣裳穿得单薄,那凉意竟然透过衣裳沁了进来。萧阮的声音就在耳边:“太后要杀人,三娘子莫非认为是拦得住的?”
嘉语道:“她不能死。”
“这天下就没有不能死的人!”
“你!”嘉语豁地回头,盯住萧阮,萧阮的声音愈低,“如果一定要死一个,三娘子难道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
“胡说!”那人道,“始平王只有一个女儿……难不成你们中有一个是冒充的?你、还是她?”
“她是冒充的!”嘉言这时候已经被逼回了角落,又叫了起来。
嘉语在心里骂了一万次“蠢货”,只恨不能出口:她当然明白嘉言是已经知道之前不该叫破“王妃”的身份,指着如今否认,他们能放她走。可惜的是……如果不是始平王的女儿,人家凭什么留她的命?
——她不会以为镇国公府的那些奴婢和紫草,这时候还能活着吧。
“别、别杀我!”感觉到刀在脖子上紧了一紧,嘉语赶紧也叫起来,“她的脸……看她的脸……和我、我的脸!”
有目光在嘉语脸上转了一圈,又转去看嘉言。乍一看,这两个小娘子完全不像,但那就好像上天用了同样的材料,组合成了完全不同的两张脸,一个明艳,一个清秀,眼睛鼻子却实打实的相似。
嘉语从来没有这么庆幸过血缘的力量。
袖子里的手握紧,指甲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从最初的惊慌中渐渐定下来:他们的目标是王妃,他们没有杀嘉言,自然也不会杀你,不用怕。你见过刀,也见过血,你死过一次,没什么可怕的,她对自己说。
事情完全偏离了预料,从嘉言喝破她的身份开始。原以为对方能找上宝光寺,多半是世家子弟,以世家子弟的行事准则,人前留一线,日后还好相见,她凭借王妃的身份周旋,至少也能试探出对方的底牌。
却不料对方行迹近匪。王妃的身份可能还管用,始平王的女儿,对方是全然没放在眼里。
只能先脱身。嘉语顶着刀锋,按住满心恐惧解释:“我娘才是我爹的结发妻子,只是过世得早,如今那位就是个继室……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被推出来送死的……”
“元三娘你血口喷人!”嘉言哪里听得下去嘉语污蔑母亲。
“三娘子慎言。”长安县主也出言制止,虽然冷静得多,意思却是一样。
“都给我住嘴!”那人算是确定了这姐妹俩的身份,冷哼一声,“阿乐,看你办的好事!”
车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的门,嘴里又叼上了狗尾巴草,抱着手靠在门背上,吊儿郎当扫了嘉语一眼。
都要说美人,那个小的才是美人,要说镇定……好吧这房间里哪个看起来都没她怕死,偏还穿得这么不伦不类。少年从鼻子里哼一声,却取笑持刀的瘦小少年:“猴子这辈子学不会怜香惜玉了。”
嘉语:……
少年时候的周大将军竟然是这么个没皮没脸的家伙。虽然刀刃加颈,嘉语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要说男大十八变吗?
持刀少年瞥了车夫一眼,下颚一紧,没有说话。
说话的是旁边人:“阿乐!”
“好了好了,”周乐毫不在意地息事宁人,“那有什么要紧,不就是抓错人了嘛,我再跑一趟就是了。”
“再跑一趟?”嘉语抓住机会冷笑,“你就再跑十趟,王妃也不会跟你来。”
周乐被顶得“嘿”了一声,正要说话,却有人绕到嘉语面前,饶有兴致地问:“哦?”
三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却明明是个眉目清华、世家子弟的形容。嘉语在心里掂量他的身份。可恨她从前对洛阳城里人物知道得实在太少,知道的人里,一个都对不上。她心里转得飞快,却逼出一脸愤色:“她送我来死也就罢了,怎么舍得自己来死!”
中年男子掀眉:“你的意思,她女儿、她弟媳、侄女们都在这里,她不打算来救?”
嘉语冷笑:“没危险她当然来,她送我来不就为了探路吗?我要是好端端没缺胳膊没少腿地回去了,说明没危险,如今我回不去,你说她会不会这么傻?”
中年男子笑了:“你这是……想骗我放你回去?”
嘉语听到那个“骗”字,就知道伎俩被识破,心里一怯,犹自强撑:“能放我回去当然好,不过我估摸着,阁下目的没达到,也不会放了我……我就不明白,有什么事,非、非得王妃才能办到。”
“自作聪明!”中年男子打量了嘉语一会儿,含笑摇头,“其实始平王的女儿么,留一个也够了,我猜……王妃也不会太在意。”
嘉语觉得刀尖又紧了一紧,脖子上像是被戳了个洞,火辣辣地疼。人不由自主往后仰,然后发现自己正被那个看似瘦小却力大无穷的少年挟着往外拖。登时就尖叫起来:“你要做什么……你你你……不要杀我!”
角落里嘉言倏地站起,被舅母拉住。
嘉语的尖叫已经变成哭喊:“凭什么是我……元景昊把我丢平城不闻不问也就算了,莫名其妙要我来洛阳受气也就算了,说得好好的只是叫我来接个人,凭什么、凭什么……”
“救命、救命啊!”
“放开她!”嘉言再看不下去,挣脱舅母冲了出去。这一下在所有人意料之外:不仅一干劫匪意外,嘉语也意外,意外到竟忘了继续哭喊——她全然记不得嘉言有为她出头的时候,在过去的十余年里。
周乐很快堵住了她。
嘉言左冲右突都过不去,一低头咬在周乐手腕上,周乐吃痛松手。嘉言直冲到嘉语面前,不及开口,又被拽住衣领拖了回去:“放开我!”嘉言挣扎着叫道,“放开我们!你杀了她,我父王不会放过你!”
“始平王!”中年男子冷笑,“……到时候就不是他放不放过我,而是我放不放过他的问题了。”
“不用你假惺惺!”嘉语从震惊中回过神,已经被拖到了门槛边上,她死死抓住门框,冲嘉言直嚷嚷,“要不是你……为什么不杀你……别、别杀我!你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你觉得,”中年男子制止了猴子的动作,慢悠悠走到嘉语面前,托起她的下巴,“我会让你做什么呢?”
“骗、骗王妃过来。”嘉语抽泣着回答。
——命运是这样安排的,就算你有重活一次的机会,也未必能够掌控所有。
被周乐丢回角落的嘉言被长安县主和表姐妹拉手的拉手,抱腰的抱腰,死死按住,嘉言挣扎不脱,只得破口大骂,奈何她词汇量有限,骂来骂去不过是一句“贱婢!”
嘉语看中年男子,中年男子不可置否挑了挑眉。
嘉语胆子就大了起来,凑到嘉言面前,恶意满满地问:“我是你姐姐,我是贱婢,你是什么?”
嘉言一呆。
“风凉话好说,反正死的不是你,你是父王的女儿,我就不是了?为什么被推去死的是我不是你!元六娘,我不过是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难道你不想?”嘉语盯住嘉言的眼睛,嘉言眼睛里能喷出火来。
罢了,就知道指望不上她能听懂。
左脸一痛,挨了一巴掌。
……这样也好。
嘉语捂着脸转向中年男子,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篇话:“王妃让我带两个人来,一个是这个臭丫头的丫头紫萍,一个是王妃身边得力的喜嬷嬷。紫萍和她主子一样蠢,肯定是跑不掉的,但是喜嬷嬷是机灵人,多半能找到机会回去报信。”
“那依你的意思——”
“喜嬷嬷我压不住,你扣住她,让紫萍跟我回去。”嘉语想了一会儿,又添道,“喜嬷嬷是王妃的心腹,你想要知道什么,只管问!”
中年男子没有传唤喜嬷嬷的意思,反问:“紫萍你压得住?”
嘉言恨到眼睛充血,长安县主母女也露出不忍听闻的神色,嘉语却是得意洋洋:“紫萍和这个臭丫头一起长大,再忠心不过,你只要和她说,只要她有半点不配合,就划花臭丫头的脸……她就会怕了。”
“丫头,你这是借刀杀人哪。”中年人笑眯眯地说。
嘉语一扬头,半点羞愧的意思也没有:“你舍不得就算了。”
“始平王倒生了个快意恩仇的好女儿。”中年人朗笑一声,对周乐说,“你跟她去,带上那个叫紫萍的丫头,要有不对……”
中年人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摒弃掉所有不必要的情绪:“自然是有的,该是半路走开了,我刚好看到,顺路就带了清河王叔过去,是分内之事。”
她只能这么说。
皇帝面色微沉。嘉语在心里揣测,对于太后与清河王的事,不知道他知道多少。皇帝可不是周乐,有个不负责任的爹。
世宗年过而立方得此子,爱逾珍宝,一直带在身边亲自照顾,连周皇后这个嫡母和姚充华这个生母都靠后。所以对于皇帝来说,父亲也许是比母亲更重要的存在。
忽小寺人拍手叫道:“……好香啊……是荷花开了吗?”
嘉语转头瞧去,迎着风,远远只瞧见明瑟湖上碧浪翻痕,哪里有什么花。这个小寺人,纯粹是为了扯开话题吧。
皇帝不想扫她的兴致,跟着就笑道:“朕听说画舫清洗过了,正好游湖,三娘也来吧。”
嘉语想要推脱,心里却大是不安,只得应了。
她看得出皇帝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这个貌美的小寺人。大约是式乾殿里的宫女。皇帝还没有大婚,就算有宠,也没有名分。特意选了这个时段来,是因为这时候工匠修缮荷灯,贵女们都避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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