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峤对于降人的态度就是从严处理,眼下再提到这件事,可以说是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庾亮的政策。但是眼下,继承历阳降人势力主要的是沈家,或者直接说是沈哲子。
说实话,从维稳局势来看,这些降人是可用可不用。但一方面,沈哲子已经考虑好这些降人的安排,另一方面功过两开,诚然历阳部造反给江东造成极大戕害,但是他们也有旧功在身,而且未来仍有潜力可挖。从更长远的一个维度来看,这些南北旧姓人家所做的恶未必就比历阳军浅。
相对于过往,沈哲子更看重未来。可以肯定的说,在沈哲子的引导下,历阳军这些残余的人能够对江东做出的贡献肯定要比那些务虚的高门子弟要多得多,沈哲子更没有理由放弃他们。
眼下温峤提起这个问题,沈哲子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刘贼、石贼,俱为中朝之孽。匹夫之血,或感于时运不济,或悲于德才不用,或叹于大义不彰。而今神州蒙尘,何患热血无可洒处?”
温峤听到这话,眸子却是微微一凛,旋即脸色便有些许迷惘,继而悠然叹道:“驸马所感,使我追忆司空……”
沈哲子闻言后却是微微一笑,温峤所言之司空自然是刘琨。刘琨在北地的做事风格便是兼容并包,凭其本身的名望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力量。但沈哲子却不敢自比于刘琨,毕竟刘琨的功业已经是一个既定的事实,尽管没有获得最终的成功,但最起码毕生都在奋斗。
后人谈论刘琨的做法,总有太多说法,比如轻信鲜卑段氏招惹杀身之祸,历史的局限性云云。但沈哲子身在时下,更能理解这种所谓历史局限性背后的无奈。五胡乱华原因诸多,八王之乱的老生常谈不提,汉民人口的锐减更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
后世言及三国,诸多将星璀璨,诸多激昂故事。但是不可忽略的一点是人口的锐减,东汉末人口五千六百万余,西晋统一之后,三国人口七百万余!即便当时有大量的隐匿人口,但汉民人口锐减是不争的事实。太多让人血脉贲张的故事,底色是汉民的大量被屠杀!
西晋初年的休养生息不足让一代人成长起来,旋即便是八王之乱的乱世,匈奴、羯胡作为雇佣军干涉到中朝权柄的争夺。后人言及迁胡令不被实施是多么的愚不可及,但却没有看到,像羯胡之类早已经内附的胡人他们也是当时中原地区难以割舍的生产力!
在那样的背景下,刘琨选择依赖胡人的力量,并不是智浅,而是无可奈何。而沈哲子眼下的苟且乃至于纵容,同样是有一个近乎悲壮的前提,那就是汉民特别是江东汉民的元气,已经经不起太多没有意义的元气损耗!
以往沈哲子是没有足够的话语权,但如今他已经踏到了前台,那是真的不希望江东再发生什么割裂时局的纷争。哪怕是那批杀良掳掠的宿卫,即便是死,沈哲子也希望他们能够死在江北,哪怕这些人的牺牲只能换来寥寥一点羯胡的死亡,也好过在江东的论罪处斩。
温峤希望严惩降人以树立中枢的权威没有错,但中枢还有什么权威可言?唯一的作用就是给南北各家提供一个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场所,当这个作用都没有了的时候,随时都可以被一脚踢开!
庾冰听到沈哲子违背温峤的意思,有意包庇那些降人,便笑着说道:“眼下京畿维稳,不便严查降人罪迹,待到行台归都,自是论罪而处,以儆后来。”
这话透出一股浓浓的虚伪,而且温峤的本意也并不是要严惩匡术等降人。提起这个问题,就如王导借由张闿之事试探陶侃等人一样,真正的意图还在其他,毕竟他本身与那些降人并没有仇怨,即便是杀了那些人,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
当着温峤,庾条并不好直接显露出兄弟的失睦,只是顺着这件事讲起来的时候已经商讨过的事情:“二兄着我等来见温公,请问来日将何去何从?如今大兄已经不在,内外能为依托者惟有温公。”
眼下的矛盾,并不是取巧能够解决。沈家因为所处的位置和立场,在行台归都的问题上并不好直接表态,要争取温峤这个实力派的支持,自然要付出足够大的诚意。庾条这么说,等于是希望温峤能够接替早先大兄在时局中的位置,成为他们在中枢的一个代表。
沈哲子也开口道:“如今台中能托重任者,中书、卞公俱亡,陆公年迈,陶公少文,郗公远镇,太保独木难支,余者名实难附,温公之外,已无余子。”
今昔不同势,历史上温峤拒绝归都,一方面是病患没有爆发,另一方面则是庾亮仍在,他入朝也只是放弃实际的权柄,实际还要为庾亮发声。可是现在,他健康堪忧,已经难以久镇江州,而且肃祖遗命的辅政也只剩下他才能与王导抗衡。因而回归台城,对于温峤而言反而是一个好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