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川回到昆明的第二周就收到几个从瑞士寄来的巨大包裹:他的常用药品、各种文具和四季衣物。然后几乎每隔一两周我们就得跑一趟邮局,寄来之物包括餐具、书籍、床单、轮椅和巧克力。沥川的奶奶甚至寄来了一个沥川常用的单人沙发。我们不断地在工作人员好奇的眼光中将各种形状的包裹领回来,东西堆满了各个角落,轮椅在拆包的第一天就直接塞进了床底。
以前工作时,因为经常开会、谈判和见客户,沥川一天八小时都会用义肢。对于高位截肢的人来说,是件需要毅力的事情。他的身体会大量出汗,若不小心摔倒,还会有骨折的危险。但是,只要还能站起来,沥川绝对不用轮椅。他说坐在轮椅上让他看上去很像个残疾人。
听见这话我微微发窘。沥川继而纠正说,他是残疾,但他不想看上去很残疾。
我继续窘。
沥川说虽然这么多年他早已接受了自己的样子,也知道有些事不方便去做,但他不喜欢接受特别关注或特殊照顾,哪怕是口风里不自觉地透露出来也会让他不自在。他只想做个普通人,只想让大家以平常心来对待他。而我,谢小秋,在这方面是个坏典型。
回来后的第三天,他水土不服发过一次高烧,我送他去医院,紧张得就好像到了世界末日。沥川打了一剂退烧针就回家了,死活不肯住院。他不敢在医院里待太久,怕我会崩溃。
我说我的神经没那么脆弱,他还是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安慰我。告诉我他的病情好转了很多,目前没有恶化的迹象,让我尽管放心。接着他又详细地向我解释了一个又一个的医学名词,还把常用的药拿出来给我看。尽管如此,我还是度过了两个不眠之夜。
我怕沥川死在我怀里,比他活着离开还要害怕。从那天起,沥川开始叫我“honey(甜心)”。
我们打开的第二个包裹里装满了沥川的衣物:成套的西装、领带、衬衣、t恤、牛仔裤、鞋子、内衣袜子。我猜想,可能是霁川和rené将沥川的衣柜倒了个儿,里面有什么东西也不细看,一股脑地都塞进了这个足有小型冰箱那么大的纸盒里。
衣物全部掏出来,堆了满满一床。
“沥川,”我叹气:“中国是个纺织大国,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哥还要给你寄衣服,这里又不是买不到。”
“纺织大国?我怎么不知道?”
“丝绸之路你总该知道吧?”
他顿了顿说:“honey,我不随便买衣服的。”
“那还买了那么多——”
“我向来买一件是一件。这里的每一件衣服都很合身,有一大半是量身订做的。特别是裤子。”
“这也不难,难道昆明就没有裁缝了吗?”
“昆明有裁缝,不过我不喜欢被人家量身体。”
“呵,还说你没有少爷脾气——你非常小资!”
十年来我并没有和沥川共同生活过很长时间。我们住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不超过一个月,住的都是设施完善的宾馆和公寓。我们从没住过这种黑暗陈旧、走道肮脏的老式楼房。
沥川到这里的头一天就开始做清洁。每天都要洗碗、洗锅、洗锅盖、连酱油瓶也不放过。然后擦桌子、拖地板、洗马桶、倒垃圾。我戏称他为“清扫狂”。他说德语里还真有这个词,叫“putzteufel”(清扫魔鬼)。沥川还将清扫的范围扩大到一楼的整个楼道,受到左邻右舍的一致好评。
沥川有着令人惊讶的平衡能力。他可以单腿独立、长时间地站得笔直,昂首挺胸,一动不动。如果不看下身,你甚至猜不出他只有一条腿。沥川说,他是滑雪高手,差点被教练怂恿着参加残运会。当时他一心一意想当建筑师,就放弃了。
说到这里我问他:“你不是学经济的吗?怎么又转行了?”
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哥哥。”
“你哥哥?”
“手术后,他担心我在大学里不能照顾自己,决定转校到芝加哥。芝大也有建筑系。我想了想,与其他转校不如我转校,我就去了哈佛。”
“啊哈佛!”我想起那个著名的电影爱情的故事,“你有没有追过女孩子?
“头几年我很少参加社交活动,”他说,“学业很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日日学习到凌晨。”
“要这样拼命吗?”
“系主任是我爷爷的老朋友,不想太丢他的脸。”
“哎沥川,瞧你这经历,怎么说也算一部励志小说啊!”他拧我的耳朵,“这么优秀的励志青年,却被你写进了低俗的言情小说里!”
我大笑。
将卧室唯一的一个五斗柜腾出来,我把自己衣服塞进了纸盒。
沥川拦住我:“嗳,我不是这个意思嘛。”
“你的衣服这么贵,得小心存放。我的衣服很便宜,随便塞哪都可以。”
“不行,一人一半,要不明天再买个衣柜。”
“别买了,房子太小装不下。那就一人一半吧。”
我们坐在床上,花了一个多小时将每件衣服叠成很小的一块,一点一点地塞进抽屉里。
过了一会儿,沥川站起来找拐杖,我到客厅将他常用的一对肘拐递给他。
这对钛合金的双拐是按照他的身高订制的。黑色的手柄,天然钛色的光泽,轻若无物却无比坚硬。我拿在手上掂了掂,又比了比,忽然发现了大问题:“嗳,沥川你看,你们瑞士也有假冒伪劣产品欸!这两只拐杖的长度不一样!”我忍不住替他委屈,“你用了这么久都没发现吗?发票还留着吗?”
其实沥川有好几对这样的拐杖,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用的就是这种牌子,我帮他递过很多次,从未关心过长度问题。
“来来来,honey,”他拿出一张纸一只笔,“让我向你普及一下拐杖的基本知识。”
我坐到他的身边,看见他在纸上画了一个小人:“我左边少了一条腿,所以站起来重心会向左边偏移,对吧?”
“对。”
“我的肩也会向左倾斜。”
“对。”
“为了保持重心和行走的舒适,左边的拐杖会略高一点。”说完他用拐杖轻轻敲了敲我的头,“所以不是假冒伪劣。”
我呆住了,问道:“一直是这样的吗?从我认识你的那天起你的拐杖就是这么一高一低的吗?”
“是啊。”
“而我居然从没有发现?”
“这很正常啊,你又不用拐杖。”
“至少说明我是个很粗心的人!”
“我没这么说啊”
“难怪这么多年你都不理我!”
“不是这样的”
“我粗心了,我才是假冒伪劣呢!”突然间我就哭了。
“”
“honey——”他将我从床上拉起来,紧紧地拥抱我,“天下没有谁比你更合格。”然后他开始发誓:永远和我在一起,长命百岁、白头谐老、今生今世永不分离blah,blah,blah
沥川不是个喜欢发誓的人,尤其不喜欢对拿不准的事情承诺。可是一旦发现我情绪失控,发誓成了安慰我的最后一招,他就开始重复这些漫无边际的甜言蜜语。用呓语般低沉的嗓音在我耳边娓娓絮絮,如同佛唱。我便在这佛唱中安详沉静,恢复本性。我渐渐相信九年前沥川毅然离开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我对情感危机的处理能力远比我想象的要差,虽然我对回避这些危机的能力远比我想象的要强。
“告诉我,沥川,当你被确诊为癌症时,你父亲可曾向你隐瞒过真相?”
“没有。”他说,“他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我。还告诉我这种病五年之内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三十。”
我唏嘘:“那时的你只有十七岁,你父亲就那么确信你能承受这个真相?”
“可能是我父亲认为我比较tough吧。如果是我哥,他会考虑隐瞒一部分。”
我抱起了胳膊:“可是,你却觉得我不可以承受这个真相?”
“你又来了。”
“因为我是女人,女人是情感脆弱的动物。”
“女人也有坚强的。”
“但我不坚强?”
他看着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什么地方不坚强?”
“”
“举个例子看看?”
“比如说,我已经告别了,你还写了一千封信?”
“这就是坚强,锲尔不舍就是坚强。”
“comeon.”
“这说明我的神经无比坚韧,无论你怎么甩都甩不掉我。”
“”
“所以你错了,当时你应当告诉我真相。”
他摸了摸我的脸,想了想,忽然说:“既然你想知道真相,那我就告诉你一件事。”
“说吧。”
“昨天有个人给我打电话,是你接的,对吧?”
“对。他说德语我听不懂。”
“他是我的医生。”
我的脸立即白了。
“在来昆明之前我去拍过胸透。在我的肺部又发现了三个很小的点。他们怀疑有转移,但不能确信,要等六周再去胸透”
我呆呆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顷刻间不能呼吸。然后我就直直地倒了下去。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沥川的臂弯里,嘴里有一股浓浓的辣味:是酒,烈酒。
我迷惑地看着他,他指了指桌上的二锅头:“我相信你无比坚韧的神经没有昏厥,只是你的头昏厥了。”
然后我的眼泪开始哗哗地往下掉,浑身发抖地看着他:“这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他叹了口气,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这是我的主治医生,会说英语,不信你亲自问他。”
沥川的医生叫herman,他用带着浓重德国口音的英语向我解释了沥川目前的病情。他说沥川的身体虽未恢复到理想的状态,但比去年进步了很多。没有查出任何新的转移。但他又说像他这样的病人,转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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