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时辰之后,蒋抟总算是把京畿地区当下的境况以及可能发展到的地步都作了一番细致的概括和阐释,最后得出结论,他有八成把握,这就是“通货紧缩”现象。当然,他也提到,他的一位师长并不认同他的这个结论,而是认为当前的情况只是一种暂时的现象,当大环境改变,即朝廷公布了东倭方略或者东倭方略的前景变得清晰之后,这种短暂的萧条现象立刻就会得到缓解,并且会很快地恢复到之前的繁荣。
蒋抟并没有说他的师长到底是哪一位,老先生也没有去追问,只是问他:“那,在外部条件一一就是在朝廷不公布东倭方略或者东倭方略的前景并不明确的前提下一一在外部条件不明朗的情况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缓解……缓解京畿地区的通货紧缩现象?”老先生是皱着眉头说出这番话的,有时候还会停顿下来思索一下。看来他有些不太习惯这些新名辞。
“有!”蒋抟很肯定地回答。
“哦?”老先生的眼睛里光芒一闪。他本来一直都是在用一种很澹泊随意的神情和口气在同蒋抟谈话,可这个时候脸上却一下就露出惊喜的神色。他急忙追问道,“请教,何等措置能化解当前的艰难困局?”
“增加货币供应量,扩大社会需求,鼓励生产和商业活动……”蒋抟一口气说了六七样,并且每一条都加以详细解释,最后说道,“这些都能够缓解通货紧缩现象。”
这一下,老先生脸上的失望神情根本就掩饰不住。蒋抟说的他都听懂了,但每一样他都没办法。朝廷也想多铸铜钱,可受每年产出的精铜总量限制,能铸出来的钱就只有那么多,再多就只能混杂更多的铅铸造劣钱,这实际上根本没有增加铜钱的总量,反而会造成更加严重的“钱荒”现象。蒋抟说扩大社会需求也可以解决市面萧条的景象,这也是泛泛之言。谁都知道,有买有卖才算是生意兴旺,问题是,怎样才能做到呢?蒋抟也没说清楚。当然,也不能说蒋抟没把话讲清楚,而是蒋抟说的那些办法根本就不可能实施。降低赋税?提高百姓收入?还有什么鼓励民间投资?除了第二条之外,别的根本想都别去想!就是这看似可行的第二条,也根本没有施展的余地。好听话谁都会说,关键是怎么做!显然,蒋抟并不是很清楚究竟应该怎么做,或者蒋抟心里清楚却不愿说得很清晰……还有鼓励生产和商业。鼓励生产这是朝廷一直就在做的事情,鼓励商业嘛……呵呵,朝野内外,大约也就只有蒋抟敢说这样的话吧。这可当真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从商周到现在,历朝历代哪个不是执行“尊本镇末”的重农轻商国策?
在旁边喝了一肚皮茶汤填了一肚皮点心的荀安,这个时候突然插话进来说:“其实,有个办法,或许能成。”
老先生,蒋抟,还有进屋就只带了耳朵没带着嘴的吕迁,一下就都把目光转向他。
荀安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多嘴。这种场合哪里是他能够插嘴的?他一缩脖子,嗫嚅着说:“我,我……我失言了。你们谈,你们谈……”
老先生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稍稍一沉吟,轻轻地自言自语一声:“怪不得……”又说,“荀先生有何高见,但讲无妨!今日大家品茶叙谈,只不过寻常闲话而已。在这样地方,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又有什么话不能言的?言者,言者……嗯,什么话都可以说。”
蒋抟也鼓励荀安:“你有什么看法?都说出来,大家也听一听。”
荀安迟疑着,说:“蒋先生刚才说,鼓励商业,我觉得,这个应该不难做到。是这样的,我在平原府做过一段时间的税丁……”
听着他这句话,老先生和吕迁的脸上同时流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神情。他们就说嘛,这个荀安先生怎么看都不象是个做学问的人。也不知道商燕山到底是怎么把他给看上了,还把他请回去做了商家的客卿。
“……我在平原府做税丁的时候,时常听人议论说,本朝的商税抽得过重,而且不论是行商还是驻商,都是逢十抽一,这就很使一些人断了经营的念头。”
老先生说:“本朝国策一一其实历来各朝各代,都是鼓励农桑抑制行商!这一点是不能变更的。粮食是国家根本所在,更是关系到国本存固,绝不可掉以轻心!要是大家都去贪图厚利贩卖货物,那会是怎么一番景象?”
“我不是说朝廷说的不对。”荀安连忙替自己做辩解,“但也不能象如今这样一刀切吧?本朝商税分住税和过税。住税是在对本地有店铺做经营的商户进行征缴,这就不说了。其实也不是不说,只是其中关节太多,嘿……”他做税丁的自然知道这住税之中的关节,不好说也不敢说,于是就只提过税。“本朝早前在太宗皇帝还是高宗皇帝的时候,曾经把粮食、茶叶、布匹和药材等七大类货物单独划分,准许免征或者少征商税。但朝堂上的大人们都没想过,其实一百个行商之中,能做这些大宗生意的人未必能有一个。能做大宗生意买卖的,还有谁会在乎免不免税的?他们都是背后有靠山有背景有来历的。其实吧,我觉得,绝大多数的行商也就是在本地州县做点小营生,能走到三百里之外做买卖的人,十停里不到一停。可是,每过一道关卡一个税所,他们就要缴纳一成的货值做过税,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荀安是个小衙役出身,家常闲话拉扯点咸事淡情没问题,可要说到大道理,立刻就会现原形。他东一句西一句地攀扯,老先生听得心思都变得有点混乱了,一时两会地思虑不清楚荀安到底想说点什么,干脆就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荀安避开他有些不耐烦的眼光,犹豫着说道:“……我就是想说,那什么,也许把小商贩和大行商区别征缴商税的话,也许能缓解京城的事情吧。”
无稽之谈!老先生立刻就在心里给荀安的话作出了评语。
一直都没说过一句话吕迁,忽然说道:“老师,荀先生的话,或许也有几分道理。”
“唔?”
“学生记得,高宗时,朝廷曾经细分过住税和过税,以货值多少和路程远近为准,把住税分为三等,过税分作七等。不过施行的时间很短,前后不过三四年,原因是物议极大,最后不得不废除。不过,似乎在施行的那几年间,商税确是有所增长。”吕迁说道。
吕迁的话说得模糊含混,蒋抟和荀安都没听得很明白,但老先生一下就听懂了。所谓“物议”极大,就是说朝野的反对声音很大;至于朝野为什么反对,就是因为朝廷的措置对有些人不利,也即是荀安说的那句话,在大行商的背后,往往都是站着一些有身份有背景有来历能影响朝廷决断的人……
他深深地看了吕迁一眼,几乎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站起来说道:“时辰不早了。改日有了空暇,再与诸位说话。”说完,连个招呼也不打,自顾自地就去了。
蒋抟和荀安面面相觑,都不知这位老先生是什么意思。他们见过架子大的人,可象今天这位如此率性的,却是从来没有见识过。可吕迁只是站起来垂手肃立做出一付恭送的模样,居然连脚步都没迈一下,更别提什么追随告别了。吕迁不仅自己不去相送,还低声告诫他们两个:“只要站着就好,切切不得乱动!千万千万,不得轻举妄动!”
蒋荀二人虽然不明所以,但见吕迁说得极其郑重其事,于是有样学样,跟着他肃立礼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估摸着老先生的车都出了长寿坊不知道多少里路了,吕迁才轻声说道:“现在好了。”说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似乎是不胜其累一般。
“这位老先生,他到底是谁?”蒋抟问道。
吕迁没有说话,只是领着两个人默默地离开绿绮别府。
在别府门口话别的时候,吕迁才蚊子哼哼一般的声音说:“今日之事,两位藏在心间即可,千万不要拿出去传扬炫耀。一一这是当今天子。”
蒋抟还好一点,毕竟他早就料想到老先生来历不凡。但听了吕迁的话,还是唬得面无人色,张开了嘴半晌也合不上。
荀安更加不堪,“扑通”一声,他在平地上就摔了个马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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