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伸出保养得宜有若脂玉的手指,戳了戳旖景略微有些细汗,却显得越发晶亮的额头:“你这丫头,今日耍这么一场猴戏,又是为了哪般?”
旖景也不再装模作样,笑得分外灿烂:“我就知道瞒不住祖母……实在是听了那些议论,为腊梅纠心得很,孙女儿私下问了夏柯,她家不是与宋嬷嬷亲家住在同一个院儿里吗,因此也认得腊梅,据她说那些话原也不假,宋嬷嬷待家中奴婢实在有些……严厉太过,腊梅的姐姐就是被打断了肋骨,也得不到救治,就这么没了性命。我起初也不信的,还疑惑着若真是如此,腊梅怎么忍得住,若换作是我,干脆跑去官衙敲状鼓,也得为姐姐申冤。”
大长公主挑了挑眉:“你这么以为?”
旖景一叹:“后来转念一想,才知道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她们姐妹是宋嬷嬷的家奴,就算受了责打,也没有触犯律法,官府哪里会受告……再说,这奴婢告主,若非主家谋逆大罪,奴婢就得先受杖刑,多数就被活活打死了,还怎么申冤。”
这丫头竟然还研究起律法来?真真是性情大变,大长公主心下惊异,忍不住又挑了挑眉,却见旖景满面肃然:“我只是觉得,祖母与母亲都是待下宽和,与人为善,家里下人就算当罚,也多不会遭打,更遑论不问青红皂白地把人往死里折磨,那位腊梅姑娘一心护主,甚至不惧盗贼以匕相胁,可见是个忠勇的,往常又能犯什么大错?却屡遭责打,委实太可怜了些,我知道宋嬷嬷是祖母身边儿得重的,故而也将她当作长辈,不敢指责,但心里实在不忍,这才借着冬雨闹这一场,好让祖母得知了这事儿,祖母一贯心善,定会约束着宋嬷嬷吧?”
说完,微仰着一张小脸,两只乌黑明亮的眼眸可怜兮兮地盯着大长公主。
看着孙女儿有若玉兰花般明丽的容颜,脂粉未施,清新秀雅,那柔长有若翎羽的乌睫,被廊外的艳阳镀上一层亮金,越发显出明眸清澈。年方十二,分明稚弱,可已经有了同龄人远远不及地周密心计,却还维持着稚子的真诚善良,这一刹那,忽然惊觉岁月无声地飞逝。
大长公主想起当年的自己。
曾几何时,也是只知母亲膝下撒娇乞宠的幼稚孩童,哪里料到最险恶的事,会于一夕之间无声无息地发生,记忆里永不曾忘却的那个秋夜,下着一场温柔的细雨,仿若银针撒落乌瓦,绵绵细声,伴着她缤纷的梦境,逐渐往深。却忽然被焦急地唤醒,睁眼便是母亲惊惶的脸,以及纱窗外隐隐晃动的火光,不知是不是雨已经停了,还是远远传来的兵戈相击掩盖了雨声。
那一夜,是她童年的仓促终结。
生死一线,才与母亲兄长逃离凶境,紧跟着是险象丛生的千里逃亡,从此远离,她所熟悉的一切。
又仓促地走进了烽火连天的岁月,走进了她的豆蔻年华。
第一次用手中的利匕,果断地刺入敌人的胸膛,她永远记得那双惊恐而不敢置信地眼睛,在须臾之间,变得死寂。那一年,她也是十二岁。
被她杀死的人,是东明朝廷安插的一个奸细。
无意之间听到他与几个下人密谋,要毒杀父亲,于是不待这场阴谋展开,便由她亲手终结。
似乎也就是从那一日起,她觉得自己有了保护亲人的能力,开始筹建飞凤部,并向父亲请命,驰骋疆场,用手中的铁剑金戈,征服这锦绣河山。
一切尚还历历在目,可时光却已悄然擦肩。
父母兄长已经长眠于那威严而冰冷的皇陵里,就连曾与自己并肩驰骋的少年,也再不会伴她看春暖花开,雪中红梅。
轰轰烈烈还是静默无名,都逃不过生死两字。
就像有人不可避免地老去,有人不可避免地成长。
大长公主微微一笑,温暖的掌心抚过旖景锦缎一般地发丝,这一刹的安慰由心而发:“这事是阿宋太过了些,我会警告着她。”
旖景如释重负:“这样,孙女儿就彻底放心了。”说完,便干脆蹲下身去,捏着两个粉拳,讨好地替祖母捶起膝盖来。
“你这丫头……”大长公主满是宠溺,摇了摇头:“其实你心里也有疑问吧,自从阿宋算计春暮那事,我看得出来你对她心有芥蒂,这次又知道她待家奴那般凶狠,怎么不让我好生教训她一场?”
原来,祖母一直看在眼里……旖景略有些心虚,盘算了一阵才说:“孙女儿是有些气宋嬷嬷,因为春暮侍候了这么多年,与我情同姐妹,宋嬷嬷怎会不知,还算计到她的身上,我心里自是有些怨气,可由己度人,嬷嬷她何尝不是在祖母身边侍候多年,祖母一定是不舍得重责她的,孙女儿实在不想祖母为难。”
大长公主一叹,目光看向庭内蓬勃地草木、碧树,思绪尚还有些游离,隔了好一阵才说:“阿宋自从少女时就跟着我,不仅仅是尽心侍奉,还与我驰骋疆场,这大隆的锦绣江山,也有她的一份功劳,那些日子,才是实实在在的惊险万分,有好几次,生死不过就是一线之间,我与她虽为主仆,却实实在在是同历了艰险、有生死之交,故而,有的事情,虽说也知道她做得不对,但到底不算什么大过,我也就不作理会。”
旖景默默听着,心里也十分感慨。
她能够理解祖母对宋嬷嬷的宽纵,毕竟是宋嬷嬷善于伪装,蒙蔽了祖母。祖母虽是一代巾帼英雄,目光如炬,却不是冷血狠毒之人,她以诚待人,又怎能料到身边出生入死之人其实早含祸心。
所以,旖景越发想不明白,宋嬷嬷究竟是怀有什么怨恨,又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这些谜底,定要一一解开,否则即使让宋嬷嬷得到应有的下场,祖母只怕也会心怀不忍。
“孙女儿省得,因此祖母也别忧心,孙女儿不会为难宋嬷嬷的。”嘴上却如此说到,旖景半垂眼睑,尽掩眸子里渗出的坚决。
而在另一处,宋嬷嬷与冬雨这对祖孙之间,在这个下午却没有这般温言软语,一个厉颜斥责,一个悔恨不已,于是冬雨又哭了一场,眼睛更肿成了熟透的水密桃,当听说五娘让她同回绿卿苑,竟然有种松了口气、如释重负的心情。
宋嬷嬷也不轻松,才回大长公主跟前儿,就被一句话惊得目瞪口呆。
“你家里那个丫鬟,明儿个带她进来给我瞧瞧。”大长公主端着茶碗,淡淡一句。
宋嬷嬷只觉得朗朗晴天,一下子阴云密布,还有一线银雳,在阴霾后若隐若现,她原本还饶幸着大长公主没有追究,蒙混过关,却不想事情始终是揭不过去。
好在大长公主到底给她留了几分颜面,刚才在五娘与冬雨面前没有当面斥责。
宋嬷嬷不及多想,双腿一屈,长跪下去:“奴婢知罪……腊梅原本粗笨,奴婢又不耐烦细细教导,急躁起来,对她多有责打,是奴婢太严厉了些,竟然不知道她骨子如此忠勇,错待了她的耿耿忠心。”
大长公主凤目微微一垂,看见宋嬷嬷已经染白的双鬓,心里始终不忍,微微闭目:“那么,腊梅的姐姐也是因为粗笨受不得教,才被生生打死?”
宋嬷嬷冷汗直冒,她素知大长公主怜贫惜弱,最是容不得那仗势欺人之辈,故而,在卫国公府,宋嬷嬷从不敢对底下仆妇动手,但腊梅姐妹是她的私奴……
她本就易怒多躁,在国公府尚且能够隐忍,一回私家,就全然无忌,万万料不到事情竟然演变成这样,让大长公主知道了她的劣迹,宋嬷嬷心里一急,便是满眼老泪,连连叩首:“奴婢不敢狡辩,当初腊梅姐姐因着对阿辐……奴婢最恨那心思不纯之辈,盛怒之下,手就重了一些……事后奴婢也后悔不已,公主就恕了奴婢一回吧。”
既然后悔,何故还要那般苛待腊梅?大长公主摇了摇头,却终于还是不忍:“既然过了的事,再提也是无益,可你要谨记于心,这事今后万不可再为,还有腊梅,如此忠婢,姐姐又是因你而亡,你今后可得好好补偿她。”
宋嬷嬷自是不敢有个“不”字。
又隔了一阵,大长公主还是摞下一句:“明日让腊梅进来吧,让我瞧瞧这么忠直的丫鬟,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跪在地上的宋嬷嬷顿时面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