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是昭和六年,西历一九三一年,明治维新时代都过去了几十年,就连这些兼职青楼的料亭,也渐渐放松了过去那些行业保护与自我保护兼而有之的严苛规矩。
譬如这个穿了一身欧式赛马礼服的男人,要换在几十年前,不要说那些花魁坐镇的名店,就算是二流小店,也可以拒绝做他的生意。
更不要说这男人还大违花街规矩,带了两个女伴进料亭来!要换了京都那些规矩大、资格老的名料亭,要是有客人敢不知好歹地带游女、还有那些反串女子的歌舞伎男演员进料亭,绝对会被暴怒的老板娘赶出去——
花月原本也有这样的节操与矜持,但却在这小胡子男人抽出的厚厚一沓钞票面前败下阵来。
甚至料亭老板现在还捧着那一沓钞票,默默想着,如果这算是侮辱,那么他不介意多来上几次。
而且还可以用那男人的话来替自己辩解:“这是我家族中的晚辈,招待她到长崎的花月品尝一番卓袱料理是我这个做长辈的善意。至于另外这个丫头么……”
一身欧美人做派的男人思考了一下,然后点头道:“算是我雇佣的女仆。”
于是在花月的餐室里,那个明显应该去欧美人聚会的“长崎内外俱乐部”,而不是花月料亭的男人,就这样听着三味线,轻轻拍着节拍,还带着两个怎么看都不满十八岁的女伴,一副暴户的嘴脸。
一曲奏罢,小胡子男人将目光转向了一旁静静坐着、仿佛一尊名为“回忆”的雕像般的“女仆”朱月,和声问道:“如何?有没有想起一些什么?”
听到主人的问话,朱月思考了片刻,还是黯然摇头。
对此,魏野倒是没有气馁,事实上,他带着司马铃和朱月来到长崎,也不是单纯来吃一顿花月的卓袱料理那么简单。
朱月前生的唯一执念,便是返回家乡。但就魏野所见,她的家乡大概除了废弃的荒村,无碑的荒坟,其他的什么都剩不下。
而她的第二故乡高野山,就现在所收集到的情报看来,高野山真言宗在这个时空中,俨然是个地位特殊、底蕴恐怖的一大佛门势力。和之前那些守着一座庙就心满意足的所谓高僧比起来,这个时空的高野山,俨然有一种在黑暗中推动历史的反面大Boss气质。
就以朱月残存的记忆看来,长崎这里也有高野山法力僧驻扎的寺院,似乎就离着花月不远。
但是白天里在这里“寻幽览胜”的结果,丸山花街四周哪里来的正经寺院?
至于以望气术捕捉真言宗法力僧的佛息,那就是一件更加没谱的事情。
因为一到达这个世界,魏野就有一种错乱之感,哪怕身处地球另一边,大不列颠联合王国的贝克街上,从那些英国圣公会的教堂和钟声里,也能感受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
没错,正是北宋末年那些摩尼教师僧身上特有的光明意!
似佛非佛的光明意,几乎能和佛门气息无缝对接的光明意。
如果这种光明意出现在印度教的神庙、拜火教的祭坛,魏野都不会感到意外。但是连英国国教的圣公会都带着这种气息,那能说明什么问题?
要知道,十字教体系可是与佛门格格不入的东西,却偏偏在这个时空展露出了这种无缝对接的形态,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这个时空的自然力量,竟是完全以佛门法度所构筑起来的!
就算是魏野这样的散仙,在这个时空,虽然法力运转不受限制,但是一身纯正的道门气息,却是在运转间总有种差之毫厘的错谬感。
如果说这时空是操作系统的话,那么作为外来者的仙术士,便是一款装错了系统的不兼容软件。
所以从伦敦的贝克街到长崎的丸山花街,魏野一直都在尝试解析这个外部的操作系统,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个毫不起眼的普通人。
不过就他一路走来的种种做派,似乎离着“毫不起眼”四个字有点遥远。
直到踏上这片土地,感受着那几乎无所不在的佛门气息之后,仙术士身上那件黑色的长衣却变成了纯白的赛马礼服。
而走在这片处处浸染着佛门气息的土地上,想要寻找佛门中人,就成了越难以达成的目标。
如何将一滴水、一粒沙藏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把它送进大海里,把它丢进沙漠中。
现在的仙术士,便是在海里寻找着那滴水,在沙漠寻找着那粒沙,好生无解。
就像现在,得到朱月又一个茫然的眼神,仙术士蹙着眉环顾四周,却只看到艺伎们厚厚脂粉下面公事公办的职业笑容,还有司马铃把玩着扇子,一副看好戏的脸。
叹了一口气,仙术士嘀咕了一句:“在情报搜集这类事情上,我终究不适合做这些个做精细入微的工作。”
说罢,他站起身,走到弹奏三味线的艺伎面前,将那把三味线连着拨子一起拿了过来,随即递进了朱月的手中:“那座山里的秃驴,有没有教过你如何用三味线演奏净琉璃的曲子?妖怪的故事也好,高僧的故事也好,战死的武将或者偷情的商人,随便怎样都可以,来弹一段吧。”
接过了魏野递来的三味线,朱月不假思索地拨动了琴弦,悲歌般的调子响起,让本来露出些许轻视神色的艺伎们也不由得肃容静听。
那是三味线曲中有名的《平家物语》开篇。
仙术士微微一笑,随着弦音,掌心一翻,渔鼓上手,应声作歌:
“祗园精舎の钟の声、诸行无常の响きあり。娑罗双树の花の色、盛者必衰の理……”
这是《平家物语》的开篇和歌,随着和歌,朱月手中象牙拨子上下翻飞,曲声转急。
便在此刻,仙术士应着弦音,猛然一叩手中渔鼓,顿时弦音得鼓声一助,透出餐室,直传入整条花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