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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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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望着外面的弄堂,每家人的窗户都透出黄色的暖光来。

    她现在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06

    手机上这串以138开头以414结束的数字自己背不出来,甚至谈不上熟悉。可是这串数字却有着一个姓名叫易家言。

    就连自己都忘记了,什么时候把“爸爸”改成了“易家言”。曾经每天几乎都会重复无数次的复音节词,凭空地消失在生命里。除了读课文,或者看书,几乎不会接触到“爸爸”这个词语。

    生命里突兀的一小块白。以缺失掉的两个字为具体形状。

    像是在电影院里不小心睡着,醒了后发现情节少掉一段,身边的人都看得津津有味,自己却再也找不回来。于是依然朦朦胧胧地追着看下去,慢慢发现少掉的一段,也几乎不会影响未来的情节。

    又或者,像是试卷上某道解不出的方程。非常真实的空洞感。在心里鼓起一块地方,怎么也抹不平。

    易遥打开房间的门,客厅里一片漆黑。母亲已经睡了。

    易遥看了看表,九点半。于是她披上外套。拉开门出去了。

    经过齐铭的窗前,里面黄色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她心里突然一阵没有来处的悲伤。

    那一串地址也是曾经无意在母亲嘴里听到的。后来留在了脑海里的某一个角落,像是个潜意识般地存在着。本以为找起来会很复杂,但结果却轻易地找到了,并且在楼下老伯的口中得到了证实,“哦易先生啊,对对对,就住504。”

    站在门口,手放在门铃上,可是,却没有勇气按下去。

    易遥站在走廊里,头顶冷清的灯光照得人发晕。

    易遥拿着手里的电话,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先给爸爸打个电话。正翻开手机,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易遥回过头去,走出来一个年纪不小却打扮得很嫩的女人,手上牵着个小妹妹,在她们背后,走出来一个两手提着两个大袋子的男人。

    那个男人抬起头看到易遥,眼神突然有些激动和慌张。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来。像是不知道怎么面对面前的场景。

    易遥刚刚张开口,就听到那个小女孩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爸爸,快点!”

    易遥口里的那一声“爸”,被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像是吞下一枚刀片,划痛了整个胸腔。

    07

    很简单的客厅。摆着简单的布沙发和玻璃茶几。虽然是很简单的公寓,却还是比弄堂里的房子干净很多。

    现在易遥就坐在沙发上。父亲后来结婚的这个女人就坐在沙发的另一个转角。那着遥控器按来按去,不耐烦的表情。

    易遥握着父亲倒给自己的水,等着父亲哄她的小女儿睡觉。手里的水一点一点凉下去,凉到易遥不想再握了就轻轻把它放到桌上。

    弯下腰的时候,视线里刚好漏进卧室的一角,从没关好的房门望过去,是父亲拿着一本花花绿绿的童话书在念故事,而他身边的那个小女孩,已经睡着了。

    自己小时候,每一个晚上,父亲也是这样念着故事,让自己在童话里沉睡过去的。那个时候的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一个噩梦。想到这里,眼泪突然涌上眼眶,胃里像是突然被人塞进满满的酸楚,堵得喉咙发紧。握杯子的手一滑,差点把把杯子打翻在茶几上,翻出来的一小滩水,积在玻璃表面上。易遥看了看周围没有纸,于是赶紧拿袖子擦干净了。

    眼泪滴在手背上。

    旁边的女人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

    易遥停住了眼泪。也的确,在她看来,自己这样的表现确实是又做作又煽情。如果换作自己,也许会不只在鼻子里哼一哼,说不定还会加一句“至于么”。

    易遥擦了擦眼睛。重新坐好。

    又过了十分钟。父亲出来了。他坐在自己对面,表情有点尴尬地看看易遥,又看了看那个女人。

    易遥望着父亲,心里涌上一股悲伤来。

    记忆里的父亲,就算是在离开自己的那一天,弄堂里的背影,都还是很高大。

    而现在,父亲的头发都白了一半了。易遥控制着自己声音,说:“爸,你还好吗?”

    父亲望了望他现在的妻子,尴尬地点点头,说:“恩,挺好的。”

    那个女人更加频繁地换着台,遥控器按来按去,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易遥吸了吸鼻子,说:“爸,谢谢你一直都在给我交学费,难为你了,我”

    “你说什么?”女人突然转过脸来,“他帮你交学费?”

    “易遥你说什么呢,”父亲突然慌张起来的脸,“我哪有帮你交学费。小孩子别乱说。”与其说是说给易遥听的,不如说是说个那个女人听的,父亲的脸上堆出讨好而尴尬的笑来。

    易遥的心突然沉下去。

    “你少来这套,”女人的声音尖得有些刻薄,“我就知道你一直在给那边钱!姓易的你很能耐嘛你!”

    “我能耐什么呀我!”父亲的语气有些发怒了,但还是忍着性子,“我钱多少你不是都知道的吗,而且每个月工资都是你看着领的,我哪儿来的钱!”

    女人想了想,然后不再说话了。坐下去,重新拿起遥控器,但还是丢下一句,“你吼什么吼,发什么神经。”

    父亲回过头,望着易遥,“你妈这样跟你说的?”

    易遥没有答话。指甲用力地掐进掌心里。

    房间里,那小女孩估计因为争吵而醒过来了,用力地叫着“爸爸”。

    那女人翻了个白眼过来,“你还不快进去,把女儿都吵醒了。”

    父亲深吸了口气,重新走进卧室去。

    易遥站起来,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她想,真的不应该来。

    来开门的时候,那女人回过头来,说,“出门把门口那袋垃圾顺便带下去。”

    易遥从楼里走出来,冰冷的风硬硬地砸到脸上。眼泪在风里迅速地消失走温度。像两条冰留下的痕迹一样紧紧地贴在脸上。

    易遥弯下腰,拿钥匙开自行车的锁。好几下,都没能把钥匙插进去。用力捅着,依然进不去,易遥站起来,一脚把自行车踢倒在地上。然后蹲下来,哭出了声音。

    过了会,她站起来,把自行车扶起来。她想,该回家了。

    她刚要走,楼道里响起脚步声,她回过头去,看到父亲追了出来。因为没有穿外套,他显得有点萧索。

    “爸,你不用送我,我回家了。”

    “易遥”

    “爸,我知道。你别说了。”

    “我还没问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呢,”父亲哆嗦着,嘴里呼出大口大口的白气来,在路灯下像一小片云飘在自己面前。

    “爸,我想问你借钱”

    父亲低下头,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大大小小的都有,他拿出其中最大的四张来,“易遥,这四百块,你拿着”

    心里像被重新注入热水。

    一点一点地解冻着刚刚几乎已经四去的四肢百骸。

    “爸,其实”

    “你别说了。我就这四百块钱。再多没了!”不耐烦的语气。

    像是路灯跳闸一样,一瞬间,周围的一切被漆黑吞没干净。

    08

    易遥小的时候,有一次学校老师布置了一道很难的数学思考题。对于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来说,是很难的。而全班就易遥一个人答出来了。易遥很得意地回到家里,本来她想直接对父亲炫耀的,可是小孩子做怪的心理,让易遥编出了另一套谎言,她拿着那道题,对父亲说,爸爸这道题我不会,你帮我讲讲。

    像是要证明自己比父亲都还要聪明,或者仅仅只是为了要父亲明白自己有多聪明。

    那天晚上父亲一直在做那道题,直到晚上易遥起床.上厕所,看到父亲还坐在桌子边上,带着老花镜。那是易遥第一次看到父亲带老花镜的样子。那个时候,易遥突然哭了。以为她看到父亲苍老的样子,她害怕父亲就这样变老了。他不能老,他是自己的英雄。

    易遥穿着睡衣站在卧室门口哭,父亲摘下眼镜走过来,抱着她,他的肩膀还是很有力,力气还是很大,父亲说:“‘遥遥,那道题爸爸做出来了,明天给你讲,你乖乖睡觉。”

    易遥含着眼泪,觉得爸爸是永远不老的英雄。

    再更小的时候。有一次六一儿童节。学校组织了去广场看表演。

    密密麻麻的人挤在广场上。伸直了脖子,也只能看得到舞台上的演员的头。

    而那个时候,父亲突然把易遥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脖子上。

    那一瞬间,易遥看清了舞台上所有的人。

    周围的人纷纷学着父亲的样子,把自己的小孩举到头上。

    易遥骑在爸爸的肩上,摸了父亲的头发,很硬。父亲的双手抓着自己的脚踝。父亲是周围的人里,最高的一个爸爸。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易遥唱歌拿了全市第一名。

    去市文化宫领奖的那一天,父亲穿着正装的西服。那个时候,西装还是很贵重的衣服。易遥觉得那一天的父亲特别帅。

    站在领奖台上,易遥逆着灯光朝观众席看下去。

    她看到爸爸一直擦眼睛,然后拼命地鼓掌。

    易遥在舞台上就突然哭了。

    还有。

    还有更多。还有更多更多的更多。

    但是这些,都已经和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了。

    那些久远到昏黄的时光,像是海浪般朝着海里倒卷而回,终于露出尸骨残骸的沙滩。

    09

    易遥捏着手里的四百块钱,站在黑暗里。

    路灯把影子投到地面上,歪向一边。

    易遥把垂在面前的头发撂到耳朵背后,她抬起头,她说:“爸,我走了。这钱我尽快还你。”

    她转过身,推着车子离开,刚迈开步,眼泪就流了出来。

    “易遥”身后父亲叫住自己。

    易遥转过身,望着站在逆光中的父亲。“爸,还有事?

    “你以后没事别来找我了,你刘阿姨不高兴我毕竟有自己的家了。如果有事的话,就打电话和我说,啊。”

    周围安静下去。

    头顶飘下一两.点零星的雪花。

    还有更多的悲伤的事情么?不如就一起来吧。

    这次,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眼眶像是干.涸的洞。恨不得朝里面揉进一团雪,化成水,流出来伪装成悲伤。

    易遥站在原地,愤怒在脚下生出根来。那些积蓄在内心里对父亲的温柔的幻想,此刻被摔碎成一千一万片零碎的破烂。像是打碎了一面玻璃,所有的碎片残渣堵在下水道口,排遣不掉,就一起带着剧烈的腥臭翻涌上来。

    发臭了。

    腐烂了。

    内心的那些情感。

    变成了恨。变成了痛。变成了委屈。变成密密麻麻的带刺的藤蔓,穿刺着心脏的每一个细胞,像冬虫夏草般将躯体吞噬干净。

    我也曾经是你手里的宝贝,我也曾经是你对每一个人夸奖不停的掌上明珠,你也在睡前对我讲过那些故事,为什么现在我就变成了多余的,就像病毒一样,躲着我,不躲你会死吗?我是瘟疫吗?

    易遥捏着手里的钱,恨不得摔到他脸上去。

    “易家言,你听着,我是你生出来的,所以,你也别想摆脱我。就像我妈一样,她也像你一样,恨不得可以摆脱我甚至恨不得我死,但是,我告诉你,你既然和她把我生下来了,你们两个就别想拜托我。”易遥踢起自行车的脚撑,“一辈子都别想!”

    父亲的脸在这些话里迅速地涨红,他微微有些发抖,“易遥!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易遥冷笑着,她说,“我还有更好的样子,你没见过,你哪天来看看我和我妈,你才知道我是什么样子。”

    说完易遥骑上车走了,骑出几米后,她突然刹车停下来,地面上长长的一条刹车痕迹,她回过头,说,“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你不是应该问你自己吗?”

    10

    初一的时候,学校门口有一个卖烤羊肉的小摊,带着新.疆帽的男人每天都在那里。

    那个时候,学校里所有的女孩子几乎都去吃。但是易遥没有。

    因为易遥没有零花钱。

    但是她也不肯问母亲要。

    后来有一天,她在路边拣到了五块钱,她等学校所有同学都回家了,她就悄悄地一个人跑去买了五串。

    她咬下第一口之后,就捂着嘴巴蹲下去哭了。

    这本来是已经消失在记忆里很遥远的一件事情。却在回家的路上,被重新的想起来。当时的那种心痛,在这个晚上,排山倒海般地重回心脏。

    天上的雪越落越大。不一会儿就变得白茫茫一片。

    易遥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速度,车在雪地上打滑,歪歪斜斜地朝家骑回去。

    脸上分不清是雪水还是眼泪,但是一定很脏。易遥伸手抹了又抹,觉得粘得发腻。

    把车丢在弄堂口。朝家门口跑过去。

    冻得哆嗦的手摸出钥匙,插进孔里,拉开门,屋里一片漆黑。

    易遥松了口气,反身关好门,转过来,黑暗中突如其来的一耳光,响亮地甩到自己脸上。

    “你还知道回来?你怎么不死到外面去啊!”

    11

    黑暗里易遥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出声。

    林华凤拉亮了灯,光线下,易遥脸上红色的手指印突突地跳动在视网膜上。

    “你哑巴了你?你说话!”又是一耳光。

    易遥没站稳,朝门那边摔过去。

    她还是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易遥的肩膀抽动了两下。她说,妈,你看到我不见了,会去找我吗?

    “找你?”林华凤声音高了八度,“你最好死在外面,我管都不会管你,你最好死了也别来找我!”

    那种心痛。绵延在太阳穴上。刚刚被撞过的地方发出钝重的痛来。

    仅仅在一个小时之内,自己的父亲对自己说,你别来找我。

    母亲对自己说,你死了也别来找我。

    易遥摸着自己的肚子,心里说,你傻啊,你干嘛来找我。

    易遥扶着墙站起来,她擦了擦额头上的雪水,放下手来才发现是血。

    她说,“妈,以后我谁都不找了。我不找你,我也不找我爸。我自生自灭吧。”

    “你去找你爸了?”林华凤的眼睛里突然像是被风吹灭了蜡烛般地黑下去。

    易遥“嗯”了一声,刚抬起头,还没看清楚,就感觉到林华凤朝自己扑过来,像是疯了一般地扯起自己的头发朝墙上撞过去。

    齐铭按亮房间的灯,从床.上坐起来。

    窗外传来易遥家的声响。他打开窗,寒气像飓风般地朝屋子里倒灌进来。一起进来的还有对面人家的尖叫。

    林华凤的声音尖锐地在弄堂狭小的走廊里回荡着。

    “你这个贱货!你去找他啊!你以为他要你啊!你个贱人!”

    “那个男人有什么好?啊?你滚啊你!你滚出去!你滚到他那里去啊,你还死回来干什么!”

    还有易遥的声音,哭喊着,所有的声音都只有一个字,悲伤的,痛苦的,愤怒的,求饶的,喊着“妈——”

    齐铭坐在床.上,太阳穴像针刺着一样疼。

    12

    其实无论夜晚是如何的漫长与寒冷。那些光线,那些日出,那些晨雾,一样都会准时而来。

    这样的世界,头顶交错的天线不会变化。逼仄的弄堂不会变化。

    共用厨房里的水龙头永远有人会拧错。

    那些油烟和豆浆的味道,都会生生地嵌进年轮里,长成生命的印记。

    就像每一天早上,齐铭都会碰见易遥。

    齐铭看着她额头上和脸上的伤,心里像是打翻了水杯。那些水漫过心脏,漫过胸腔,漫向每一个身体里的低处,积成水洼,倒影出细小的痛来。

    他顺过书包,拿出牛奶,递给易遥。

    递过去的手停在空中,也没人来接,齐铭抬起头,面前的易遥突然像是一座在夏天雨水中塌方的小山,整个人失去支撑般轰然朝旁边倒去。

    她重重地摔在墙上,脸贴着粗糙的砖墙滑向地面。

    擦出的血留在墙上,是醒目的红色。

    早晨的光线从弄堂门口汹涌进来。

    照耀着地上的少女,和那个定格一般的少年。

    世界安静得一片弦音。

    我以后谁都不找了。我不找你。也不找我爸。我自生自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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