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老夫人的脸已经黑得不能看了,珠儿坐在她旁边,都觉得她抢了自己黑美人的风头。
姬老夫人深吸了几口气,又看向另一边的祖孙:“你们想必是周家的人了。”
她确实不是傻子,从康闵开口,她便猜出一切是冲着荀兰来了的,既已有了孙公子的熟人、袁公子的熟人,想来周公子那边也多少要来凑凑热闹了。
哑仆如今已不在周家做事了,但六年前的那一幕,他至今难忘。
他比划着,他孙子道:“我爷爷说,周家闹鬼,周公子是被厉鬼吓死的。”
古人是很迷信的,便是姬老夫人,也对鬼神非常的敬畏,姬老夫人正了正神色:“经常闹鬼吗?什么鬼?”
哑仆比划,他孙子解说道:“就周公子大婚那晚闹了鬼,是个厉鬼,又高又大,身长八尺。”
八尺有些夸张了,姚明都没这么高呢,不过也不排除踩高跷,乔薇心想。
姬老夫人问道:“你爷爷当时怎么不说?”
小伙子哼道:“我爷爷也吓坏了啊,病了好几天呢,回到周家就发现伺候的下人都被拖出去陪葬了,我爷爷哪儿还敢说?夹起尾巴做事,别被人想起来才好呢。”
如果厉鬼是在婚房中出现的,那么荀氏也该看见了才是,她为什么没被吓到?若说她胆子大,倒也说得过去,但她隐瞒婚房的动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她宁可让周家人误以为周公子是被她克死的,都不肯道出真相,为什么?
因为道出真相了,周家是不会把她怎么样了,她也自此是周公子的未亡人了。
姬家会把一个周家的小寡妇接回府中吗?
可如果周家要把她处死,姬家必定不会坐视不理,闹成不死不休的局面了,谁也不会放心她继续待在周家,那么,将她接回姬家就是必然了。
姬老夫人按住昏昏沉沉的脑袋,冲击太大了,她一下子难以消化。
乔薇顺了顺她的脊背,她好受了些,问乔薇道:“你是怎么找到这些人的?”
乔薇明白姬老夫人会起疑,并不打算刻意隐瞒,说道:“刚刚扮孕妇的那个人,是一个江湖朋友,冥修也认识他,这些人是我拜托他找来的。”
听见自己孙儿也认识对方,姬老夫人缓缓点了点头,也没问乔薇是从几时开始怀疑荀兰的,而是道:“你让我静一静。”
荣妈妈走过来,将姬老夫人扶回了厢房。
屋子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静。
珠儿打了个呵欠,跳下地,一手扶着腰,另一手托着(自认为)九个月大的孕肚,八字脚,一崴一崴地进了屋。
众人望着那只表演怀孕的小猴,眼珠子都差点瞪掉了,不是这猴子太小,他们怕是要以为她真的怀孕了!
灵芝堂够大,乔薇给康闵等人安排了屋子住下,期间,桐院的春之来了一趟,询问姬婉的状况。
姬婉已经在厢房睡得雷打不醒了。
乔薇就道:“肠绞痛,吃了药,睡下了,但需观察一晚,确定不复发了才能回去,今晚我们都歇在这边,你去回禀老爷,让他不必担心。”
“是。”春之退下了。
六爷色眯眯地看着转身离去的春之,就要上前把春之扑了,让乔薇拦住了。
六爷悻悻地砸了咂嘴,不能强抢民女的日子,是多么无趣与无奈。
乔薇看了六爷一眼,六爷还穿着民妇的衣裳,假肚子倒是拿掉了,但他自己的肚子也不小,乔薇戏谑一笑:“六七个月了吧?”
六爷白了乔薇一眼,没良心的,他是为谁才穿成这样的?
“你爹的衣裳都太小了,爷穿不下!”
在帐篷与死士相互易了容后,他的行李都在马车上,被假六爷带走了。
乔薇笑了笑,不再打趣他了,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被人跟踪的?”
六爷道:“我离开京城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我要搜查消息,势必会闹出动静,我被盯得太死,甩了几次没甩掉,才想了这么一出金蝉脱壳的法子。”
说起来云淡风轻,可真正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当时的情况究竟有多凶险,他们之中,但凡谁的手脚慢了一步,都可能全军覆没。
索性大家都挺争气的,成功骗过那伙人,也成功抵达了京城。
“你家老太太能信吗?”六爷不放心地问。
乔薇摊手:“我做了我能做的,信不信是她的事了。”
六爷喝了一口茶。
乔薇又道:“那伙劫匪有消息了吗?”
六爷摇头:“暂时还没。”
乔薇想了想:“如果前面都是有人算计的,那么劫匪一定也是计划之中的了,如果老夫人信了康闵他们,就不难猜出劫匪一事也潜藏了猫腻。”
六爷蹙了蹙眉:“老太太信任她这么多年,很难一下子就怀疑上吧?”
乔薇淡淡一笑:“信任与怀疑本就只有一墙之隔,把这堵墙推到了,怀疑便会铺天盖地而来了。”
何况,这堵墙,还未必是固若金汤的,所有人都信任小后妈,一大半是小后妈的为人确实无可挑剔,另一小半大概就是所谓的从众心理在作祟了,大家都说好,一个人跳出来质疑,会遭受内心与外界的双重拷问,这必然会带来巨大的压力,但如今,她与姬婉已经率先跳了出来,将这股压力背在了自己身上,老夫人便可轻松地顺从本心,处理起来也能更公允了。
姬老夫人在房中躺了一夜,这一夜,她几乎没有合眼,一闭眼就是那个瘦小的小姑娘,穿着并不保暖的旧衣裳,瑟缩在寒风中,睁大一双怯生生的眼睛,无辜而又害怕地看着她。
就是这样一双干净得没有丝毫杂质的眼睛,让她心疼了那么多年,可到头来……
姬老夫人闭上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
姬婉在灵芝堂“留观”了一整晚,并无大碍,天一亮,便被林姐夫接回了国公府,乔薇则陪着姬老夫人回了姬家。
荀兰前来给姬老夫人请安。
姬老夫人没有见她,而是道:“把尚青叫来,我有话对他说。”
姬尚青的伤势痊愈了大半,已能下地走路,听到老夫人的传召后,即刻来了落梅院。
今年的冬季来得晚,却也来得猛,寒风凛冽,吹得窗子里呜呜作响,掀开帘子的一霎,一口冷风灌入,整个屋子都好似凉了下来。
姬老夫人坐在炕上,容颜憔悴。
姬尚青赶忙走上前,担忧地问道:“母亲,您怎么了?是不是昨夜照顾婉婉没睡好?”
“不是婉婉。”姬老夫人屏退了下人,拍了拍一旁的座位,“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姬尚青隐隐觉得姬老夫人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但母亲不说,他也不好追问,依言坐下了。
姬老夫人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咱们娘俩许久没说话了。”
“母亲。”姬尚青愧疚。
姬老夫人把桌上的点心往他面前推了推:“你小时候就爱吃栗子,婉婉随了你,这是新做的栗子糕,尝尝看。”
姬尚青尝了一口,还是原先的味道,却不知怎的,有些食不知味。
姬老夫人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接下来的话让她有那么一丝难以启齿,她顿住,犹豫了一会儿,才定下心道:“荀氏过门这么久,我想问问,你觉得她这个人怎么样?”
姬尚青沉吟片刻,道:“荀氏贤惠,办事得力,母亲问这个做什么?”
姬老夫人道:“当初你要娶荀氏,我原是不同意的,只是她出了那样的事,你自责于心,我不忍你终日消瘦下去,便开口答应了你们的亲事。现在我来问你一句,若是没有当初那件事,你可依旧愿意娶她?”
姬尚青不解道:“母亲,您到底是怎么了?你说的话,儿子不明白。”
姬老夫人自嘲一笑:“我或许有看走眼的时候,但尚青,你是我生的,你心里想什么,我这个做娘的能不明白?我且再问你,荀氏与孙家公子、袁家公子、周家公子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姬尚青眉心就是一蹙:“母亲,您说什么呢?儿子做什么了?”
姬老夫人揉着心口,点了点头:“看来不是你做的,我总算是能放下心来,免得将来到了地底,都没脸见你父亲。”
姬尚青古怪地看着姬老夫人:“母亲您不会是怀疑儿子故意破坏了荀氏与那几人的亲事吧?儿子没有这么做过,一次也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不过……”姬老夫人顿了顿,苦涩地笑道:“你喜欢那丫头吧?一直都喜欢。”
姬尚青身子一僵。
姬老夫人痛心道:“你去姑苏探望过她几次,我起先并未放在心上,后面孙公子出了事,你将接回姬家,你那时看她的眼神,就和从前不一样了……你当我为何你将她接回姬家后,迫不及待地给她找了另一门亲事?”
姬尚青涨红了脸。
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原来,早已被母亲洞悉了。
第一次去姑苏,是公差,他顺道看了她。
第二次,依旧是顺道。
第三次……
她似乎是个大姑娘了,温柔的笑,如云朵一般美好,娇羞地看着他,那一丝青涩的妩媚,让他想起了昭明。
姬老夫人难过地说道:“她是昭明养大的孩子,你怎么能对她动念呢?你这么做,对得起昭明吗?我将她远嫁周家,她在周家出了事,你撇下公务去把她接回来,我拦都拦不住!你真以为我这个做娘的……是个傻子吗?”
姬尚青臊得不行:“母亲……”
姬老夫人含泪道:“她出了那样的事,我知道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抛下她,我心疼你,我答应了,可是尚青,我或许错了呀……”
姬尚青看着姬老夫人眸中的泪,心疼地问道:“母亲何错之有?”
姬老夫人却未答他,而是道:“尚青,你可信母亲?”
姬尚青点头:“我信。”
姬老夫人从宽袖中拿出一封信,递到了他面前:“你自己看吧。”
姬尚青打开了孙询写给荀兰的信,看完,整个脸色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