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矩这句话说出来,当真石破天惊,当场就把杨昭震得吃了一惊。其实裴矩说的倒也没错,杨坚在开国之初,确实要算是位英明神武之主。但他即位二十年,如今年纪渐大,精力不济了,近年来在施政上确有不如人意之处。而杨素为了巩固自己权位,更是不理百姓死活,只顾奉承天子,使民间颇有怨恨。
比如说开皇十三年,杨坚在岐州之北兴建仁寿宫,令杨素监造。杨素奏请莱州刺史宇文恺检校将作大匠,记室封德彝为土木监。为了尽快兴建好宫殿以讨好杨坚,遂“夷山堙谷以立宫殿,崇台累榭,宛转相属”。又“役使严急,丁夫多死,疲屯颠仆,推填坑坎,覆以土石,因而筑为平地。死者以万数”。开皇十五年,仁寿宫建成,杨坚准备驾临巡幸。时值天热,“役夫死者相次于道,杨素悉焚除之”,其手段委实耸人听闻,令人指。
尚书左仆射高颎得知此事以后,便如实奏报给杨坚知道。杨素惶恐无比,担心受责备,一时束手无策。他身边的记事封德彝,就出主意建议杨素向独孤皇后求情。杨素于是大喜依计而行。次日,天子驾临仁寿宫时,见宫殿如此奢华,当时即便大怒,道:“杨素殚民力为离宫,为吾结怨天下”。就召杨素问对。但杨素事先做好了独孤皇后的工作,独孤皇后就在旁边替杨素帮腔。结果杨坚听了枕头风,不但没有惩罚杨素,反而加以恩赏,从此对他更为信任。至于高颎反而逐渐受到疏远。
之后因为废太子杨勇和晋王杨广的储位之争,杨坚更直接将高颎贬为庶人。杨素由此而得独相。没有了制肘,他更加肆无忌惮地提拔私人安置在朝廷的各个紧要位置,几乎是只手遮天。试想,假如没有杨坚当日的放任,杨素的野心又何至于不断膨胀,终于演变成今日这种最恶劣的结果?
然而道理归道理,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却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却又谁也不能说的。裴矩和杨昭今日才是一次见面,虽然彼此都客气,但还远不到可以推心置腹的地步。如果二人都是平头小老百姓,那么酒酣耳热之际,非议几句今上,扯淡几句国家大事什么的,倒也无所谓。但眼下一位是世家子弟,名门望族出身的内史侍郎;另一位则是龙子凤孙,绝对根正苗红的太子嫡子河南王。裴矩宦海沉浮多年,言谈之间,却实在不该如此没有分寸才对。
弹指之间,小王爷心中早转过许多个念头,设想了十七八种可能性。因震惊而悬在半空的手腕徐徐放下。他收起面上笑容,道:“所谓子不闻父过,更何况当今天子,就是本王祖父。听了裴大人这句说话,我本来该掩耳而走才对。”
裴矩微笑道:“但,殿下此刻却并未有起身离开,反而继续端坐与下官说话。这说明殿下亦知道下官说得没有错,对么?”
杨昭微微一笑,不答此句,却转过话题,道:“裴大人似乎对当今朝廷颇有不满。然而人非圣贤,谁能无过?过去几年,我皇祖父因受杨素蒙蔽,确实令许多人受了冤屈。但如今杨素已经事败,近日来皇祖父便会将其党羽一一铲除,拨乱反正,再振朝廷纲纪法度,如此,也足以将功补过了。”
裴矩摇头道:“大隋朝开国这二十年来,行政上虽然亦颇有可观,但在用人方面,始终难脱古来滥觞,只不过因天子之爱恶而随心所欲罢了。只要被陛下看得入眼,即使有天大的过错,也能免罪脱身。但若陛下看不入眼,哪怕贤如高仆射,亦不免要遭黯然谪拙。如此这般,今日去一杨素,明日又上来一个李素、柳素,那么又有什么分别?”
杨昭叹口气,道:“皇祖父年纪已然高迈,这却也难免。但他日我父王登基,相信事情当能有所改善。”
裴矩亦叹道:“殿下还是不明白。这根本不是谁人做皇帝的问题,而是制度的问题。古往今来,无数王朝相继兴灭,就是因为以人治国,虽有小利,弊端却更多。纵有圣明天子在位,使佞幸暂且不能为害,但却难以保证日后代代天子皆圣明。故此长此以往下去,久后庙堂之上必然小人当道。而到了这个地步,亦就国将不国,离灭亡不远了。”
裴矩的话说到底,就是“人治”与“法治”之争。而即使到了后世的现代社会,社会上始终仍是“人治”大于“法治”,像杨素这种人虽然在中枢已经逐渐少见,但在地方上却反而更加猖獗起来,虽屡经打击而不止。所以裴矩这番话虽然有些虚,但杨昭也颇有同感。他点点头,道:“假若朝廷建立一套选拔机制,任用人才先注重德行,规定有才无德者不得出仕,裴大人以为如何?”
裴矩冷笑道:“殿下所说,乃是儒家的陈腔滥调而已。自汉武帝独尊儒学以来,政治权力的纷争、魏晋的兴亡递嬗,事实上是儒家豪族与非儒家寒门的胜败问题。儒家豪族遵行君臣、父子之道,其学为儒家之学,其行必须符合儒家的道德标准,所谓孝友礼法。而修身治家的道德方法,亦适用于治国平天下。名教之大者莫若君臣,孝于亲才能终于君。当这种看法被采用于人材的甄选上,便成征辟制度,能否入仕,全看豪族依名教标准来举荐,变为豪族间的游戏,把非儒家寒门完全排斥于外。当这种选任方武展至极端,便成晋室的九品中正制,高门与寒门的阻隔对立愈演愈烈,矛盾丛生。终于演变成过去三百多年间南北分裂,天下大乱的局面,可见以儒家治国,根本就是缘木求鱼。”
杨昭摇头道:“裴大人所讲,未免略嫌偏激了。当年秦依仗法家帮助而统一六国,却因为严刑峻法过于苛刻,使百姓无法忍受,最终也只是两世而亡。汉朝建立后用黄老之术,无为而治,使国家休养生息,但最后也必须等汉武帝独尊儒术以后,才能兴兵消灭北疆匈奴。可见儒家占据正统之位,诸子百家皆不能及。虽然有许多弊端,总也有种种不可抹杀之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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