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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短暂的恐惧感从心头缓缓退净以后,便是无尽的孤清冷寂。
那时候,他的心里连一丝力气也焕发不出来,觉得整个世界整个白鹿原整个白鹿村都没有一处令人留恋,整个熟人生人包括白嘉轩父子、田福贤和岳维山等等,也都一下子变得十分可笑十分没意思了,和这些人争斗或交好都变得没有必要了。
在那种心绪里,他甚至安静地企盼,今夕睡着以后,明早最好不要醒来。
每天早晨他都醒来。
醒来以后的心境就绝然不一样了。
冬天披上二毛皮袄,夏天穿上蚕丝黄衫,到联上所辖的各个保去督查丁捐官事。
有一天,他路过南桑村时,听见一个妇人叫“叔吔”
,声音听去很熟悉,却一时记不起来,转过身就看见一个茅厕墙头露出来一个女人的脸,正朝他笑着。
他想起来这是一个老相好,多年再未和她重温旧情了。
鹿子霖对男女之事已经厌倦,发生这种心性转折的关键是大儿媳的死亡,以及引起与冷先生的关系淡泊。
他对那个系好裤腰带走出茅厕的女人支应一声就重新扯开步子,那女人紧走几步挡到路口对他仰起脸噘起嘴唇。
鹿子霖还是无法违反众人给他的“见了女人就走不动”
的评语。
这个女人给他留下永久记念的是那张嘴唇。
她的红润的嘴唇薄厚适当细腻光洁,一张一合一努一嘬都充满千般柔情万般妩媚,撩逗得他神不守舍心旌摇荡。
他看见她已经变得灰白的嘴唇虽然有点失望,然而那种最令人神往的记忆却被勾动起来。
鹿子霖无力拒绝那个嘴唇里发出的“到咱屋坐坐嘛”
的邀请,于是就跟上她走到院子门口。
看见这个熟悉的院子和依旧的庵间房屋,鹿子霖心里就产生一股燥热,过去出入这个院子和屋子的惊吓和甜蜜一齐活现出来。
进屋坐下后,他想向这个女人表示一下关切之情,不料这女人嗔怨中夹着怒气发泄起来:“你日出娃来就不管娃的死活了!”
鹿子霖吓得脸色灰白,瞧瞧屋里似乎没有人,当即后悔不该进这个院子,心里也开始鄙视这个女人。
他坐监以前,隔三错四地总给她接济一些钱,并没忘记嘛!
凡是跟他相好过的女人,都可以证明他不是负义之人。
鹿子霖正打算掏俩银元出来了事,那女人接着告诉他,他的娃都过十五岁生日了,常年躲在外边不敢回家,开始躲原上,后来躲到山里,越躲越远,她的男人不放心昨日进山去看娃娃了。
鹿子霖一听就噢呀一声慨叹:“噢呀呀,你咋不早说?”
女人撩起下襟擦眼泪。
鹿子霖断然说:“叫娃回来!
回来回来,回来!”
女人说:“你光说叫回来!
回来了抓壮丁咋办?”
鹿子霖斥责说:“我说叫娃回来,就是敢保险嘛!
原上的壮丁一个个都从我的手里过,我还没这点把握!”
女人说:“我想把娃认到你膝下……给你……做干娃……”
鹿子霖惊喜地笑了,把立在旁边的女人揽到怀里说:“这主意好!
本来就是我的娃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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