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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那个地方本身没有任何诗意,绝不会让人想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绝不会让人想起如果有杨柳一样依依的姑娘,可以伸手揽住她杨柳一样的腰身。
我的老妈在这个叫垂杨柳的地方声名赫赫。
她熟悉方圆五里所有的职能部门,卖肉的、卖菜的、收税的、邮局的、管卫生的、扫大街的、派出所的、保健站的都管她叫“老妈”
。
她能平定方圆五里所有的事情,我周末回家,常常是一屋子的人,都是老妈的干儿子干女儿,我要叫十几声哥哥姐姐。
一次,老妈办事儿回来,叫“热”
,打开冰箱,咬开瓶盖,一口气吹了一整瓶燕京啤酒进肚。
当时我的一个同学目击了全过程,对老妈的存在进行了历史性的评论:“老妈如果振臂一呼,垂杨柳就独立了。”
我是这个地方唯一的念书人,我的书一直码到了我家破房子的屋顶。
听着知了叫“伏天”
,窗外是无数小贩和“吊死鬼”
,我在窗下读《逍遥游》和《游侠列传》,安定从容,如痴如狂。
老妈说我应该接受双重教育,一重教育来自书本,另一重来自窗外的江湖。
赌博起贼性,奸情出人命;开出租车的蒋七拿西瓜刀挑了卖大饼薛四的手筋,二十七楼的王老头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爬进了儿媳的被窝。
老妈在平定各种事情之前,总要和我细述原委和各个当事人的逻辑,穷推各种解决方案的曲直优劣。
老妈和我拿了老爸钉的马扎,坐在门口巴掌大的空地上,头上的月亮很亮,随着丝线坠下的“吊死鬼”
闪烁着绿光。
我想起《资治通鉴》中在御前大殿中进行的种种讨论:匈奴带着血光从北方杀来,是扣下李广们的妻儿,让他们带领着一国的男儿去抵挡,还是挑个王昭君赐为皇妹,兰汤洗香下体,绸子裹了,送给匈奴灭去血光。
种种相通穿过时间空间,通过“我注六经,六经注我”
一一呈现在我的脑海,让我心惊肉跳。
多年以后,我在美国念工商管理硕士的时候,摊开一个个哈佛案例,脸上难免闪过一丝微笑,案例里面的一切是如此熟悉和小儿科。
我的血液里有老妈替我打下的精湛幼功,有三千卷的经史和江湖。
因为是周围唯一的读书人,我从小就被派作各种奇怪的用途。
我三岁那年,出租车蒋七娶妻。
蒋爷爷和蒋奶奶希望蒋七能生一个像我一样表情忧郁、喜欢读书的儿子,就央求老妈,让我在蒋七圆房的时候,睡在他们的被窝里。
因为时代久远,我对这件事情的记忆,破碎而模糊。
被子很大很厚,蒋七酒气冲天,昏睡不醒。
蒋七的女人发出熟桂花似的甜香味道,努力尝试推醒蒋七,仿佛他忘记了一些事情没有完成,但是蒋七鼾声如雷。
那个女人有着纤细而柔软的手指,她的手指在我身上长久地划过,阴冷而湿润,像是蜗牛带着黏液缓缓爬行。
蒋奶奶很老了,夏天很热的时候,拿了蒲扇,放了马扎,坐在院子里,她从不穿胸罩,双奶拖坠到裤腰带。
蒋奶奶说,特别小的小姑娘和特别老的老女人都应该不戴胸罩,否则就会影响发育或是自作多情。
蒋奶奶见到我就念叨:“秋秋,秋秋会当一个大大的官。”
蒋爷爷思考问题更加全面,他小时候常听书,见了我就说:“乱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贼。
拿了笔杆,屁也不是。”
蒋爷爷在这个世界还没有变得太奇怪之前就死去了,我被请去拿笔杆,写挽联,我的行楷写得骨感周正,神似董其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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