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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似乎噌地一声掀起一股阴风,清油灯盏的火焰猛烈地闪摆了两下差点灭掉,终于又抽直了火苗静静地燃烧。
鹿三的头发直竖起来,浑身一阵紧缩,像一盆凉水顺着脊梁浇下去。
鹿惠氏颓然垂下拢挽着纂儿的双臂,身子往后一仰跌倒下去。
鹿三急忙伸出僵硬的手臂抱住女人。
鹿惠氏在他胸前仰着脸咕咕囔囔说:“你咋能狠心下手……杀咱娃的……媳妇……”
鹿惠氏倒头以后,在左邻右舍的女人们的帮助下洗了脸擦了身,换上了寿衣。
里外分单的夹的棉的三件寿衣,是鹿三在听了冷先生的忠告后,背着女人粜了粮食扯下布料让门族里的女人缝制的。
第二天天明着人给亲戚家去报丧,当天午时入殓,一个个穿白戴孝的男人女人在进入白鹿村时就扯开了哭声。
棺材是极薄的称作十二圆的杨木板,是鹿三为自己准备停当的寿材。
根据已往的和现实的经验,原上的男人比女人都寿短。
在刚刚过去的大饥荒的那年,鹿三从山里背粮回来,咬咬牙用一斗包谷在白鹿镇换下了这副棺材的板料,现在就愈加慨叹当初的谋划了。
鹿三忙于丧事的全部大小事项,诸如挖掘坟墓,淘粮食磨面,买蜡买香买纸买菜等诸种巨细事务,连跪在灵前痛哭一声的机会也没有,直到压棺人手提斧头捉着柏木银钉要钉死棺盖的时候,他才被门族中两位身体强悍的弟弟捉着手臂押到棺材跟前,让他再瞧她一眼做永久性的告别;因为怕生者丧失理智甚至要扑进棺材与死者同归阴府,所以一般都由男人或女人押着死者的直系亲属举行此项告别仪式。
鹿三刚走到敞开口子的棺材跟前,一眼瞅见鹿惠氏脸上一片荧荧绿光,脊梁上又像浇下一股凉水,还没哭出声来,咣当一声就扣上了枋盖。
鹿三人缘极好,白鹿村几乎所有成年女人都在棺材出门以前的不足两天时间里结伴来到这个只有残破的土围墙的院子,在临时搭起的席棚下的灵桌前哭泣一回;几乎所有的成年男人都参与了葬埋仪式: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扛抬棺材,其余插不上手的男人们扛着铁锨去下葬;葬埋完毕后一齐聚到院里吃白米“捞饭”
。
尽管没有乐人没有响器,乡亲们却一致赞扬鹿三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不错了。
当天晚上,鹿三回到白嘉轩家,对主人说:“现时……我得回去,把兔娃一个人撂在屋里不行喀!”
白嘉轩早有预料:“叫兔娃过来,就住在这边吃在这边,能做动点啥活儿就做点啥活儿。”
鹿三说:“这……俺爷儿俩都靠你养活……不好喀!”
白嘉轩生气地说:“三哥,你咋说这种话?你吃的是你下苦挣的嘛!
咋能是我养活你爷儿俩?”
鹿三还在疑虑不决,白嘉轩动情地说:“而今你回去,屋里孤孤清清你咋受得了?再说……你走了我也受不了……”
鹿三父子就在白家留下来。
鹿惠氏以土为安仅过三天,白鹿村东头一个中年男人和西头一个老年女人几乎同时暴发了呕吐和拉稀,差异仅仅是东头的男人“两头放花”
,而西头的女人只是拉稀“一头放花”
。
这俩人几乎同时被家人用独轮木车推进冷先生的中医堂,这才惊异地发现中医堂门里门外以及槐树树荫下停放着许多垫着被褥的独轮木车,他们来自白鹿原上或远或近的那些村子,全都患着一头或两头放花的奇怪的病症,冷先生的门庭呈现出熙攘的气氛。
这个中年男人和老年女人经历了与鹿惠氏完全相同的治疗和发展过程很快死掉了;同样是先瞎了眼睛,随后闭气,脸上呈现出令人畏怯的荧荧绿色。
在这两个人还未入土的几天时间里,白鹿村又有一个尚未婚娶的年轻小伙开始放花,发病范围一下子从中老年人扩大到青少年,任何人都不敢再存侥幸心理,整个村庄陷入恐怖之中。
鹿惠氏死亡时尚有全村男女热情诚恳地为之送葬,后来就不复再现那种隆重而又依依绵绵的传统乡情了。
直到后来,根本组织不起丧葬的仪式,主家只好叫来几位亲门本族的人为死者草草穿戴装殓,草草挖下一个土坑,草草抬去埋葬了事。
死掉任何人都不能引起太大的震动和太多的悲哀,如同鸡瘟猪瘟牛瘟流行时死掉一只鸡一头猪一条牛,只是加重一下恐怖的气氛。
冷先生的中医堂红火熙攘了一阵又归冷落,他走龙舞蛇开下的处方连一个病人也未能挽住性命,只好叹曰:“再好再投症的药喝了吐了……汤水不进,神仙难抻……抻不住喀!”
于是,香火骤然在原上各个村庄兴盛起来,所有村庄的所有庙宇都跳跃着香蜡纸裱的火焰和遍地飘动的纸灰。
香火最盛的三官庙内,观音关公和药王的泥塑神像上披挂满了求祈者奉献的红绸和黄绸,和尚每天揭掉一层接着又披上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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